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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一


  接妙子的汽车马上就开出去了,可是过了一个多小时妙子才回来。一问之下,才知道车子开出去的时候半路上爆破了轮胎,她在医院里等得很久。这中间奥畑商店的店员们到来了,估计决不会来的启也来了,偏偏都碰上了头(妙子说启当时不在店里,大概是店员打电话告诉他的)。妙子竭力避免和启接近,启也看到这是在医院抢救病号,所以也比较谨慎。只是在妙子回家时,启走到她身边悄悄地说,细姑娘多呆一会儿也不妨事吧,以表示他的关切。不过,他那句话也可以看作是一种挖苦。当店员们主动要求检验血型时,启也要求检验他的血型,不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不过妙子觉得启本来就是这种轻佻脾气,说不定是随随便便说出那样一句话罢了。妙子验血,是因为嫂嫂、妹妹都检查了,自己不检查说不过去,可是板仓的父母和嫂嫂、妹妹还一再劝她不必检查。

  “腿部从哪儿截断的?”妙子刚洗完澡穿了一件睡衣开始吃晚饭,贞之助夫妇和雪子又围坐在她身边继续谈论这件事,幸子第一个这样问。

  “从这儿截断的。”妙子从桌子底下伸出她的脚,手掌放在睡衣上比划着切除的部位,又连忙缩回。

  “细姑娘看到了吗?”

  “看到一点儿。”

  “动手术的时候你在场吗?”

  “我在手术室隔壁等候着。因为那里是玻璃门窗,看得见动手术。”

  “即使看得见,细姑娘的胆子也真不小。”

  “本来不打算看,心里一着急,又想看了,就瞥了几眼。板仓的心脏鼓动得厉害,胸部一下子鼓了起来,一下子又瘪了下去,全身麻醉大概就是这样的吧。要是二姐,就连这副模样也看不下去。”

  “不讲这个了!”

  “看到那种状态我还满不在乎的,不过终于看到了不堪入目的东西……”

  “别讲!还不住嘴!”

  “牛肉丸子我们暂时……”

  “细姑娘,不准讲!”雪子申斥了。

  “可是病名却搞清楚了。”妙子对贞之助说。“叫什么脱疽。铃木院长在矶贝医院不肯对我们讲,来到他自己的医院里就给我们讲了。”

  “嗯,脱疽症会那么痛吗?还是由于搞耳朵搞出来的事吧?”

  “究竟怎么一回事,那就不知道了。”

  后来才知道铃木医院的院长在同行中声名不佳。本来经过当地的两位第一流外科医师认为无望而拒绝动手术的患者,他只提出不能保证成功这样一个附带条件才接受住院,稍加研究就会觉得有点儿奇怪,在这种地方也可以看出这个院长声名不佳的原因来。那天晚上妙子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不过,偌大一幢房子,住院患者除板仓而外似乎没有第二个人,幽静得门可罗雀,妙子也觉得是个十分不走运的医院。还有那幢房子以前似乎是外国人的住宅,后来才改建成医院的,给人一种明治时代的旧式洋房的印象,回廊里的脚步声在高悬的天花板下发出回音,屋子空荡荡的像个凶宅,事实上妙子一走进去就觉得阴森逼人,有点儿不寒而栗。病人手术完毕移人病室,从麻醉中苏醒,抬头看到枕头旁边的妙子,发出一声悲叹说:“唉!我成了瘸子了。”尽管这样,住进矶贝医院后一直哼声不绝的病人,这时才初次说出一句正常的话。不仅如此,从这句话可以看出当他还是一味叫喊的怪物时,也完全意识到他自己处在什么样的状态,而且知道他身边的人在议论些什么。妙子看到病人不再呼痛、比先前轻松得多的样子,也安下心来。她还想到虽然失去一条腿,也许就此得救,想象到将来康复以后拄着一根松木杖走路的模样。其实仅仅在这两三小时中间病人才获得了这点儿安泰。奥畑商店的店员和启赶来,正好是这个时候。妙子大体看到了病情,正好趁机走开。再说板仓的妹妹知道妙子和启以及她哥哥三人中间的纠纷,所以她也在设法让妙子走开。当妹妹送妙子走到门口时,妙子叮嘱她一有急变随时通知,还对接她回家的司机说:“看样子今夜说不定还得麻烦你摸个黑。”

  尽管连声叫累,妙子还和贞之助夫妇以及雪子讲了上面那些话才就寝。第二天清晨四点钟,正如她预期的那样被医院里打来的电话叫醒,再次去了医院。天刚亮时,幸子在半醒半睡中听到大门外发动机的声音,估计大概是细姑娘出门去了,她自己又迷迷糊糊地沉人梦境。不知又过了多久,拉门被打开寸把宽,阿春在门外说:“太太,刚才细姑娘打来电话,说板仓老板去世了,特地给报个信。”

  “现在几点钟?”

  “大概六点半钟左右吧。”

  幸子还想睡—会儿,可是怎么也睡不着了。贞之助也听到了这个消息。只有住在侧屋里的雪子和悦子,八点钟起身后才从阿春那里听到这个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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