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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我想姐姐一定有您自己的想法和对策,不过,在这件事情上如果用得着我的话,只要一通知,我随时都将奉访。

  最后千万请求姐姐对于我写这样一封信给你的事保守秘密。如果这事让细姑娘知道了,只能招致更坏的结果,决不会使事态好转。

  为了想让姐姐还在滨屋时收到这封信,所以急急忙忙动笔,写得乱七八糟,说不定您看都看不明白,务请谅察原委。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毫无层次,写法实在蠢笨。信里说不定还有不适当的词句,万望宽恕。

  莳冈仁姐妆次

  奥畑启三郎敬上

  九月三日灯下

  幸子两肘支在桌上,两手捧着那封信翻来覆去地检阅其中的某些处所。为了躲避悦子那探索的眼光,看完马上把信塞进信封,一折为二,塞进腰带,走到廊檐下,在藤椅上坐定。

  由于这一击来得过于突然,她要是不先镇静一下,让心脏的悸动平静下来,那就什么事都不能考虑。还有这封信的内容究竟可靠到什么程度……诚然,让奥畑那样一讲,一家子的人看来都太忠厚了。对于板仓这样一个青年太宽容了。他什么事情也没有,却经常来串门,全家都不怀疑他,听任他为所欲为,完全可以说是麻痹大意。不过,推究起原因来,一家人根本没有想到这个青年是抱着这样一个目的而来的。全家不知道这个青年的姓氏,也不知道他的品质,只知道他是奥畑商店的学徒出身。说句良心话,头脑里最初就存在着这个青年和我们是两个阶级的人。这个青年自己也说他要娶阿春做老婆,不可能想象他会对细姑娘怀有这样的野心。难道娶阿春做老婆那句话只是他的一种手段吗?纵使这个青年真有那样的野心,细姑娘也决不会同意。至少在读到奥畑这封信的今天,还不相信细姑娘会有这样的事。尽管细姑娘过去犯过错误,但也不至于抛弃自尊心,自暴自弃到这种程度。虽说门庭衰落,细姑娘毕竟是莳冈家的姑娘嘛(幸子想到这里,不由得掉下了眼泪)。奥畑虽说没志气,可是细姑娘和他搞恋爱。那是有可能的,而且也是容许的。万万没想到会和那个青年出花样。……细姑娘对于那个青年的态度以及说话的方式方法,显然没有把对方当作同一阶级的人看待,对方不是也自甘处身于仆从的地位吗?……

  既然如此,这封信的内容难道就一点儿根据也没有吗?信上说经过调查研究,握有真凭实据,可是证据一个也没有摆出来,难道只不过是奥畑捕风捉影的猜测吗?难道是为了避免产生那样的差错,故意小题大做提出这种警告来的吗?奥畑用什么方法探听到这类事实是无从知道的,可是细姑娘单独和板仓去游泳的“事实”却从来没有过。尽管自己信任细姑娘,可也决不会不加管教。单独和板仓去游泳的是悦子。细姑娘去的时候总和全家一块儿去,她和板仓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极少。平常一家人并非为了监视他们两个,只因板仓说话有趣,他一来,全家都聚集在他周围,从来没有发现他们两人中间有什么形迹可疑的举动。很可能是奥畑根据一些不负责任的道听途说凭空描绘出来的幻影。

  幸子尽量往这方面想,以期抹杀一切,可是,不能否认当初她读到这封信的时候心里不由得一动。老实说,幸子认定像板仓这种人完全属于另一个阶级,不可能和莳冈家的小姐有什么瓜葛。既然如此的话,信上所写的那些东西难道全然没有设想过吗?那也未必。至少幸子已隐隐约约地觉得板仓对妙子的献身效劳以及经常来串门,骨子里说不定抱有什么目的。她还为妙子设身处地想过,一个少女遭到灭顶之灾的时候,让一个青年救了她性命,她的感动会有多么大,对那个救命恩人的感谢会有多么深,这是可想而知的。只是由于抱着“身份不一样”的先入之见,对于感恩思想尽管有所觉察,又似乎不值一提而没有深入追究,毋宁说这是回避深入追究更确切些。这次的信是自己视而不见或者怕见的东西,冷不防由奥畑不客气地端到幸子鼻子底下,因此格外使她狼狈。

  幸子本来就归心似箭了,现在手里捏着这样一封信,就更加觉得在东京一天都呆不住了。她脑子里往来起伏的都是下面这些问题:一回家首先弄清事实真相,不过要调查这件事,用什么方法好?盘问两个当事人的时候,怎样开口才能不使他们激动?这件事情要不要和丈夫商量呢?不,这件事必须由自己负责到底,不让丈夫和雪子知道,暗地里查明真相;倘若不幸是事实,也要不损害当事人,神不知鬼不觉地使他们断绝关系,这才是上策。还有,最迫切的问题是在自己回家之前,要使板仓不去芦屋,用什么办法好?为什么说这是最迫切的问题呢,因为信里“当您外出的这段时间里,板仓每天都到府上去”这两句话特别叫幸子为难。他们两个人中间如果真的有什么恋爱的苗头,现在正是发芽的绝好机会。“您和悦子姑娘连阿春都去了东京,姐夫白天又不在家,这种场合将会发生什么样的问题,简直不堪设想”。这几句话尤其使幸子心慌意乱。真是,自己粗心大意到怎样一种程度呀!家里只留下妙子一人,自己带了雪子、悦子甚至阿春来到东京,这个主意是谁想出来的呢?还不是自己吗?自己简直是特地为他们两个准备了恋爱的温床。有了这样的好机会,即使没有苗头也会发芽。假如因此出了漏子,该责怪的不是他们两个,而是自己。无论怎样,这件事一分钟也耽搁不得,连考虑问题的时间都怕出乱子。

  幸子焦急得无可奈何。陪同悦子回去还得等一两天,这一两天里怎样防止出事呢?最省事的方法是直接打个电话给丈夫,请他阻止妙子在这几天里和板仓见面,不过这仍然不妙,总想不让丈夫知道这件事。另外还有一个办法,万不得已时只对雪子实说,请她今天晚上就动身回去监视他们。这个方法比让丈夫知道这件事轻松得多,但是能避免这样做还是避免为妙。因为雪子尽管能谅解这件事,不过她刚刚回到涩谷,找什么借口再叫她赶回关西去呢?在这种场合最自然的办法莫过于叫阿春先回去,对阿春当然不用实说,她尽管防止不了板仓的访问,却能起牵制他们两个人接近的作用。

  可是幸子想到阿春的嘴最快,因此对最后的方案也犹豫不决。叫阿春回去插在妙子和板仓中间,他们两个要是不出什么花样固然好,如果一旦让阿春发现他们有暧昧行为,谁都保证不了那个爱饶舌的家伙不到处去宣扬。即使不是这样,阿春对于这类事情本来就比较关心,她自然而然地会悟出为什么叫她提前回去的原因。幸子还担心她会被妙子收买。阿春这人的性格是一团和气、八面玲珑,对于这方面的诱惑很容易上钩,遇到甜嘴蜜舌的板仓那类人,一下子就被笼络住了。想到这里,幸子觉得这件事情不能委托别人去办。只有自己早点回去,今明两天悦子求医这件事一结束,无论乘多么晚的夜车,当天就得动身回去,除此而外,没有别的办法。

  这时,幸子看到雪子打着一把遮阳伞,从歌舞伎座①那顶桥穿过河岸大马路向旅馆走来,幸子慢慢走进寝室,为了察看一下自己的脸色,走到隔壁那间屋子的镜台前坐下,拿起粉扑子在脸颊上抹了两三下。忽然想起似的轻轻地——轻到不让悦子听见——拧开身旁的化妆皮包的扣子,取出一瓶袖珍白兰地酒,揭开瓶盖杯,倒出三分之一杯酒喝了。

  ①剧院名。专门上演传统歌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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