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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真的有地下道吗?”

  “有。”

  “在哪儿?”

  “你不会泄漏出去吗,骑士?”

  “我用圣十字架发誓!”

  “走下山沟,越过一条溪流,就在那芦苇丛生的地方。”

  “那样就可以走进城里去吗?”

  “一直通达城里的修道院。”

  “咱们走吧,立刻就走!”

  “可是,请看在基督和圣玛丽亚的面上,赏给一块面包吧!”

  “好,面包会有的。你站在这儿辎重车旁边,或者最好躺在上面:谁都不会看见你,大伙儿都睡了;我一会儿就回来。”

  于是他就向载有他们支营队所有粮食的几辆辎重车走去了。他的心房抨然跳动着。被现今哥萨克的野营活动、严酷的战斗生活所掩埋和压抑的过去的一切,一下子浮到表面上来了,反过来,又把现今的一切淹没了下去。一个骄傲的女人,好象从黑暗的海的深渊中跃出一般,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了。柔美的手、眼睛、含笑的嘴唇、弯弯曲曲披散在胸前的浓密的暗褐色的头发,有弹性的发育匀称的处女的肢体,又在他的记忆中闪光了。不,这些东西没有死灭,没有在他的胸膛里消失,它们让开一旁,只是为了暂时给别的强烈的冲动以发展的余地罢了;可是,年轻的哥萨克的甜梦是常常被它们扰乱的,他醒来之后,就长久地躺在床上不能入睡,说不出是什么原因。

  他向前走去,一想到就会再见到她,心就越跳越厉害,壮健的两膝直打哆嗦。他走到辎重车旁边,竟完全忘记他是来干什么的了:他把一只手举到额上,揉了许久,竭力回想他必须干些什么。最后他打了一下冷战,完全被恐惧所侵袭了:他忽然想起她快要饿死了。他冲到辎重车上去,抓起几只大的黑面包夹在腋下,可是立刻想到这种适合强壮而不挑剔的查波罗什人吃的食物,恐怕太粗糙了,未必适合她的柔弱的体质。接着,他想起昨天团长曾经斥责炊事员不该把全部荞麦粉一顿都煮成了谷粉粥,而事实上,这些荞麦粉是足够分三顿煮的。他相信一定能在锅里找到大量的谷粉粥,于是他便搬出父亲的行军锅于,带着它走到他们支营队的炊事员那儿去,那炊事员睡在两只能容纳十桶粥的大锅子旁边,锅下还有余烬未熄。他对锅子里一瞧,只见两只锅子都是空空的,不禁惊奇得呆住了。

  必须有超人的力量才能够吃光这么多的东西,何况一般认为他们支营队的人数比别的支营队要少一些,他又去看了别的支营队的锅子,到处都是空空的。他不由得想起了一句俗谚:“查波罗什人象孩子,东西少都吃光,东西也不剩太多,怎么办呢?不过,他记得好象在父亲那个联队的辎重车上有一袋白面包,那是在劫夺修道院的面包房时找到的。他直奔父亲的辎重车那儿去,可是布袋已经不在车上了:奥斯达普把它拿去枕在头底下,直挺挺地躺在附近的地上,鼾声把整个旷野震响了。

  安德烈一手抓住口袋,突然把它往外一抽,奥斯达普的脑袋砰的一声在地上砸了一下,他半睡半醒地爬起来,张开眼睛坐着,憋足劲儿大叫:“抓住他,抓住这波兰鬼子,逮住那匹马,逮住那匹马!”“别作声,我要打死你!”安德烈对他挥动着口袋,惊慌地喊。可是用不着他动手,奥斯达普已经不再往下说了,安静下来,打起了响亮的鼾声,连被他压着的草都随着呼吸微微抖动起来。安德烈胆怯地向四面环顾,看看奥斯达普梦中的吃语惊醒了别的哥萨克没有。果然,在附近的支营队那边,有一个蓄有额发的脑袋稍微抬起了一下,略微看了几眼,很快就又倒在地上了。等了大约两分钟,他终于负起了重担,往前走去。鞑靼女人躺在那儿,连气都不敢透。

  “起来,咱们走吧!大伙儿都睡了,别害怕!假使我不方便拿这么许多东西,你也能帮我拿一块面包吗?”

  说完这句话,他把口袋往背上一背,走过一辆辎重车时,又扛走一袋玉蜀黍,甚至把他打算让鞑靼女人拿的几块面包也抱在自己手里,身子被重荷压得稍微有些弯倒,从睡着的查波罗什人的行列中间大胆地走过去。

  “安德烈!”当他经过身边的时候,老布尔巴说。

  他的心好象是停止跳动了。他站定了,浑身打哆唬,轻声地问:“什么?”

  “有一个娘们跟你在一起!说真格的,等我起来,我要剥掉你浑身上下的皮!娘们不会带给你什么好处!”说完,他把脑袋支在臂时上,开始仔细端详那个遮蔽在披纱里面的鞑靼女人。

  安德烈吓得半死不活地站在那儿,没有勇气望一望父亲的脸。后来,当他抬起眼睛再去望他的时候,看见老布尔巴脑袋埋在手掌里,已经睡着了。

  他画了个十字。忽然恐惧比袭来时更快地就消散了。当他回过头去望那个鞑靼女人的时候,她整个儿遮蔽在披纱里面,象一座黑花岗石雕像似的站在他的面前,远处火光的反照摹地一闪,只照亮了她的一双死人样呆木不动的眼睛。他牵着她的袖子,两个人不断地回头张望,一起往前走去,最后,沿着斜坡走进了一块凹地--几乎是一个山沟,在有些地方是被人叫做峡谷的,--在那谷底,有一条蔓生着香蒲、点缀着草墩的溪水缓缓地流着。他们走进了这块凹地,就完全从那被查波罗什队伍所占领的整个原野上消失了踪影。至少,当安德烈四下环顾的时候,他看见在他背后有比一个人还高的陡峭的墙壁似的斜坡耸起着。斜坡顶上有一些野草的茎秆摆动着,在茎秆上面,月亮象晶亮的黄金做成的斜挂的镰刀似的升起在天空里。从草原上吹来的微风,告诉人们离开天亮时间剩得不多了。

  可是,随便哪儿都听不见远处的鸡啼,因为无论城里或是荒废的近郊,早已连一只鸡也不剩了。他们蹲在一块小木板上渡过了溪流,对面的河岸耸立着,看来比他们背后的河岸更高,完全象悬崖一样。这个地方似乎是城塞的最坚固、最可信赖的地方;至少,这儿的土墙筑得低一些,也没有守备队在土墙后面窥探着。可是,再远一些,却高耸着修道院的坚厚的墙。陡峭的河岸长满杂草,在那一小块凹地上,在河岸和溪流之间,繁生着差不多有一人高的芦苇。在悬崖的顶上可以看到篱笆的残迹,说明从前这儿有过一个菜园。

  在它的前面,可以看到牛旁的宽阔的叶子;牛萎的背后耸出着黎、野生的有刺的山蓟和头抬得比一切都高的向日葵。走到这儿,鞑靼女人脱了鞋子,小心翼翼地提起衣服,光着脚往前走,因为这个地方泥泞得很,并且积满了水。他们从芦苇丛中钻过去,在堆积如山的枯枝和粗柴前面站定了。他们拨开枯枝,找到了一个土拱门一个不比烤面包的炉口大多少的窟窿。鞑靼女人一低头,先走了进去;安德烈紧跟在她后面,尽量把身子弯倒,以便可以背着口袋走过去,不久,两个人就都隐没在完全的黑暗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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