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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一切都出于最良好的愿望,采用了各种新花样——可是全都南辕北辙。聘来了一些新老师,他们带来了一些新观点、新学说。他们的讲授博大精深,许许多多新名词新术语倾泻到学生的头上。既紧跟学术上的新发展又有逻辑联系,可是,咳,科学本身的生命却没有了。所讲的一切在已开始懂事理的学生眼里变成了僵死的东西。总而言之,一切全都倒过来了。最糟糕的是尊敬师长的风气没有了:学生们嘲笑起老师来了。校长开始被叫作小费佳、小面包和其他外号。因为胡闹,有许多人被开除,被赶出了校门。虽然学校管束很严格,可学生仍在外边找了一个情妇——八个人一起搞一个女人,他们还亵渎圣灵,嘲笑宗教(仅仅是因为校长要求大家经常到教堂去,而教堂的神父又不称职);坚捷特尼科夫为人文静,他没参加这些恶作剧,他都没参加。

  但是他却灰心丧气了。强烈的进取心被唤醒了,可是没有施展才能的地方。倒不如不叫醒好!他听着教授们慷慨激昂的讲授,不由得想起了原先的校长来,老校长讲得明白易懂,从不慷慨激昂。化学呀,法哲学呀,政治学精义呀,人类学史呀,他都听过。人类学史,卷帙如此浩繁,教授讲了三年,才讲完绪论和德国一些城市公社的发展。但是这一切在他的脑海里只留下了一些支离破碎的印象。他靠了天资聪颖只感到了这一点:课不该这样讲;可是该怎样讲呢,他不知道。于是他时常怀念老校长,常常感到苦闷,苦闷得不知如何是好。然而青年人是有未来、是成长的。快到毕业的时候,他的心激烈地跳动起来了。他对自己说:“这还不是真正的人生嘛;这只是人生的准备;真正的人生在服务岗位上。在那儿才真能大展鸿图哩。”

  毕业后,他没顾得向那使任何一个来访的客人惊叹不已的美丽家园望一眼,也没去父母的墓前辞行,便象一切有上进心的青年一样奔到彼得堡去。大家知道,我国有激情的青年都从四面八方奔向彼得堡,到那儿去做事,去崭露头角,去飞黄腾达,或者去从那苍白、冷酷、虚伪的社会教养中领司生活的技巧的一些皮毛。不过,坚捷特尼科夫的雄心壮志一开始便受到了他的叔叔、四品官奥努夫里。伊万诺维奇的遏制。他叔叔告诉他,最主要的是要写得一笔好字,别的全都没用;没有这种本领既当不了大臣,也当不了高级官员。可是坚捷特尼科夫的字呢,写得就象俗话说的:“是喜鹊爪子划拉的,而不是人手写的。”

  找地方费了很大力气,学了两个月写字之后靠着叔叔的情面,他才在某局里找到了一份誊写公文的差事。他走进敞亮的办公大厅,一张张漆光闪闪的办公桌旁都有人坐在那里歪着头沙沙地起草文稿。当他自己也被安排到一张办公桌旁,要他立即誊写一份文稿时,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他心里马上产生了。霎时间,他觉得好像又回到了一所小学去重新学字母,好象犯了什么错误从高年级降到低年级一样。他觉得坐在他周围的那些先生们也很像一些小学生!有些先生把小说夹在交办的大张公文里,像办公那样偷偷地读,上司一露面,就吓得哆嗦一下。在他的印象中突然出现了他的学生时代,那真是一个一去不复返的黄金时代呀。

  学校的学习在这种繁琐的抄抄写写面前突然变得崇高起来了。如今使他感到学习做事的过程比做事本身更伟大。他那个无人可企及,无人能替代的神奇的老师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栩栩如生地浮现在他面前,——他的眼泪便刷刷地流了下来。房间开始旋转,办公桌也晃动起来,官吏们搅成了一团,他两眼一黑险些昏倒。他清醒过来,暗自说道:“不能这样,不管这差事起初显得多么低下,我还得干!”他咬紧牙关,决心一定干下去。可是哪儿没有乐趣呢?彼得堡也有乐趣,虽然它表面上严峻、阴沉。街上是零下三十度的严寒;朔风怒号,飞雪肆虐,行人都把大衣领子竖起来,人们的胡子和马匹的嘴脸上都象撒了盐粒。

  可是有个地方,尽管是四层楼上,有一扇窗户里仍然射出亲切的灯光:在那间舒适的斗室,烛光幽幽,茶炊声阵阵,人们正在交谈着令人心神感到温暖的话题,正在吟诵上帝赐给俄国的一个充满灵感的诗人的明丽诗篇,年轻的心正满怀崇高的激情在跳动着,即使在风光旖旎的南方也不会有这种情景。坚捷特尼科夫对差事很快就上手了,可是差事并未能象他起初想象的那样变成他的首要事业和目标,而只是处于一种次要的位置。上班成了他区分时间的界限,使他更加珍惜下班以后的时间了。他那位四品官的叔叔本来已开始认为他的侄子会有出息了,可是他的侄子却在这时捅了一个漏子。

  这里必须交代一下,坚捷特尼科夫结交的朋友中有两个是愤世疾俗之士。他们总是那么爱管闲事:不单是真正不公正的事,即便是那些在他们看来是不公平的事,他们也不能漠然置之。他们初衷固然是好的,言谈行事却欠考虑,对别人丝毫不肯宽饶。他们的偏激言词和愤世疾俗的仗义姿态对坚捷特尼科夫产生了强烈的影响。他们激起了他的愤懑心情,使他想到了一些从前根本没想到去留意的琐事。他供职的那个科的科长列尼岑是个仪表非常招人喜欢的人,坚捷特尼科夫却突然觉得他很可恶。坚捷特尼科夫在他身上找到了数不清的劣点。他觉得列尼岑同上司谈话时脸上表现出来的笑料太多,而在下属面前却一下子又全变成了醋。坚捷特尼科夫说:“我本来是可以宽容他的,假如他脸上的表情变化得不是那么快;可当着我的面儿同时就又是糖又是醋,我看不下去!”

  从此,他便事事注意他。他觉得列尼岑的架子也太大了点,而且还有一般小官僚的各种坏毛病,例如说:恨那些节日未到他府上致贺的人,甚至于对他家门房来客名单上没有名字的人挟嫌报复;而且还有不论好人坏人都免不了的一些罪过。因此,坚捷特尼科夫便对他讨厌得要命。好象有一个恶魔在推动着他去给列尼岑制造一些不愉快。他以一种特别的乐趣寻找这样的机会,终于找到了机会。有一次,他狠狠地跟列尼岑吵了一场,结果上司对他宣布——要么请求原谅,要么提出辞呈。他提出了辞呈。他的叔叔,那位四品官,大吃一惊,赶来劝他。“看在基督面上!得啦,安德烈,你这是干什么?仅仅因上司不理想就扔掉刚刚开始的美好工作……这怎么行?要是计较这个,肯做事的就一个人也不会有罗。放聪明些吧,放聪明些吧。还来得及!别执拗了,去找他说明一下吧!”

  “问题不在这里,叔叔,”侄子说。“我去求他宽容并不难,何况这事的确也怨我。他是上司,我无论如何不该跟他那么说话。可是问题在于:您怎么忘了别的事还要我去做呢?我有三百个农奴、混乱的家业,而总管却是个糊涂虫。办公厅里换另一个人替代我抄文稿,国家损失并不大;可是要有三百个人不纳税,对国家的损失可就大啦。我是个地主呀,地主这个称谓并不是无足轻重的。要是我去好好照管、保护我的奴隶,给他们好的工作环境,使国家得到三百个最规矩、不酗酒、能作工的臣民——我做的事情哪一点比列尼岑这个科长差呢?”

  他叔叔惊呆了。他没想到侄子竟会滔滔不绝地说出这末一通宏论。稍稍考虑了一下,他说:“可是……可是……怎能使自己淹没在蒿莱之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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