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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第二卷

  第一章

  为什么非要从我国的偏远角落里塑造出穷乡僻壤一些人物来表现我们生活中的陋习和令人感伤的缺陷呢?有什么办法呢,作者就是这种秉性嘛,他本人就有缺陷嘛;从偏远角落里除了从穷乡僻壤挖掘一些人物来表现我们生活中的陋习和缺陷,他别无他能嘛。瞧,现在我们又来到了穷乡僻壤,又来到了一个偏远的角落。然而这是一个多么美的穷乡僻壤,偏远角落啊!

  峰峦起伏,绵延万里,屹立在广阔的平原之上,如同一道没有尽头的巨大城墙。有的地方是黄褐色的悬崖峭壁,被雨水冲刷出了一道道沟壑;有的地方是青青的绿草,从伐过的树墩上长出丛丛细嫩的枝桠,好象张张羊羔皮覆盖在山坡上;有的地方则是未遭斧斫的遮天蔽日的密林。河水呢,有时顺从着高耸的两岸,同两岸一起迂回曲折,有时偶尔离开河岸跑进草地,在阳光下闪烁几下,便躲进白杨、赤杨丛生的树林里,然后又从那里兴高采烈地跑出来,伴随着小桥、水磨和河坝奔向远方,那小桥、水磨和河坝都好象要在每个拐弯的地方拦住它似的。

  这绵延起伏的峰峦有一个地方山势陡峭,顶峰甚高,从山麓到顶峰密密匝匝地长满了葱郁的树木。有槭树,有梨树,有低矮的爆竹柳丛,有树锦鸡儿,有白桦,有云杉,有爬满蛇麻的花楸;……这里闪现出庄主宅第的红房盖、后边的农舍露出来的屋脊、脊饰以及庄主家的阁楼。一座古老教堂的五个金碧辉煌的圆顶高高矗立着。每个圆顶上都立着一个镂空的金色十字架,这些十字架都用一些镂空的金色链条固定在圆顶上,因此远远望去,好象一些悬浮在空中的金块闪闪发光。所有这一切——树梢、屋顶连同教堂,统统倒映在河水里,还有一些老态龙钟的柳树,有的站在岸边,有的干脆跑到水里去,垂下细长的枯臂,仿佛在欣赏着这幅倒影,欣赏了多少年也没欣赏够。这景色是很不错的,但是居高临下,从庄主家的楼上极目远望,可就更美啦。

  任何一个客人或来访者站在阳台上也不可能无动于衷。他会惊讶得喘不上气来,只能连声赞叹:“上帝,多么寥廓啊!”眼前大地一望无际:布满水磨的草地,小树林和后边是绿色和蓝色的密林,如海似雾,漫向远方。密林后边已开始云烟迷漫了,透过云烟看到的是一片黄沙。黄沙后边,是竖着几座白垩山,阴雨天也闪着耀眼的白光,好象任何时候都有阳光在照射着它们。白垩山麓影影绰绰有几个灰蒙蒙的小点。那是远处的村庄,只是肉眼已看不清楚了。只有在太阳照射下象火花一样闪光的教堂圆顶告诉人们那是一个人烟稠密的大村落。这一切都笼罩在一片深沉的宁静之中,连空中密密匝匝的小鸟也未能打破这片宁静,反而它们的歌声也显得隐隐约约的。一句话,任何客人和来访者站在阳台上也不能无动于衷。他站在阳台上盯着一两个小时以后仍然要发出最初所发的那种惊讶:“上帝,多么寥廓啊!”

  这个村子看上去象一个险关要塞,必须从另一边才能进去。从另一边上去开始是田野,庄稼地,最后是稀稀拉拉的槲树,美丽如画地长在绿草地上,直到农舍和主人的宅第前边。这个美丽的角落归属哪个有福气的地主呢?是个什么人住在这座村子里占有和主宰一切呢?

  这座村子属于特列马拉汉县的地主安德烈。伊万诺维奇。坚捷特尼科夫,一个三十三岁的年轻绅士,目前尚无妻室,曾经当过十品官。这位安德烈。伊万诺维奇。坚捷特尼科夫是怎样一个人物,有什么脾性和特点呢?

  这自然要向他的邻居去打听罗。他的邻居中,有一位是曾在放火船上当上校的,他的评语言简意赅:“一个十足的畜生!”离此地不远的地方住着的一位将军说:“这年轻人倒不蠢,可是太自大。我本来可以对他有些用处,因为我在彼得堡,甚至在宫……”将军没有把话说完。县警官的回答是:“我明天就去催讨他拖欠的税款,他是个小人物!”向他村里的农夫探听他们的主人如何呢,他们什么也不回答。总而言之,社会舆论对他贬多于褒。

  可是,就其本质来说,坚捷特尼科夫只不过是个醉生梦死的人而已。既然世界上已有不少人醉生梦死,那么坚捷特尼科夫为什么不能醉生梦死呢?不过,当我简要谈谈他一天的生活后,读者自己就可以推断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他早晨醒得很晚,起来以后就久久地坐在床上揉眼睛。因为他的眼睛长得很小,所以揉的时间就格外长。在他揉眼睛的时候,仆人米哈伊洛就端着脸盆和毛巾守在房门口。这个可怜的米哈伊洛站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后来去厨房转一圈,然后再回来——老爷仍然在揉眼睛,待到磨蹭够了,他才下床,穿上便袍,洗漱完毕后,到客厅去喝茶、喝咖啡、喝可可乃至于刚挤出来的鲜奶,什么都抿一点儿,毫不怜惜地把面包揉成渣儿,漫不经心地把烟灰磕得到处都是。他这一顿茶喝了两个小时。这还不够,他还要拿着一杯放凉了的茶水慢慢腾腾地蹭到朝院开的窗前去。窗外每天都可以看到下边这样的场面。先是侍候主人进餐的满脸胡茬子的格里戈里对管家婆佩尔菲利耶夫娜叫骂:“你这个小气鬼,贱货!你不能闭上嘴吗,臭婆娘?”

  “就是不听你的,馋鬼!”贱货,就是那个佩尔菲利耶夫娜,叫道。“你跟谁都找别扭,跟总管也吵,你这个仓库里的小耗子!”格里戈里吼着。“总管跟你一路货,都是贼!”贱货喊的声音那么大,全村都似乎听得到。“你们俩都是酒鬼,败家子,头号笨蛋!你以为老爷不了解你们吗?他就在这里呢。”

  “老爷在哪儿?”

  “就坐在窗前,他什么都看得见。”

  的确,老爷就坐在窗前,什么都看见了。在争吵之中,一个仆人的孩子拼命地大哭,这孩子是被他妈打了一巴掌;加上一条狗坐到地上尖叫,它是被厨子从厨房里探出身来用开水泼了一下。人嚷狗叫,闹得令人受不了。老爷全都看到了。直等闹得使他实在清闲自在不下去、实在忍无可忍了,他才派人出来吩咐轻点儿闹。等到只剩两小时要吃午饭的时候,他才进入书房,为的是要认真从事一件重要工作。这件工作的确是重要的,具体说就是要写一篇文章,这篇文章要从民情、宗教、哲学、政治等各个角度来全面论述俄国,解决时代向俄国提出的难题,清楚地规划俄国的伟大未来。一句话,他要写一篇重要文章。不过,这篇大作目前还只是处于酝酿阶段:咬咬笔尖,在纸上画画圆圈,然后就把这一切推开,拿起一本书来,直到吃午饭也不肯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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