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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我的心肝儿,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您可来了,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本来是我们的帕维尔·伊万诺维奇!”“让我拥抱您,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把他给我,我要好好吻吻我的亲爱的帕维尔·伊万诺维奇!”乞乞科夫觉得同时有好几个人在拥抱他。还没等从公证处长怀里彻底挣脱出来,便已经伸到警察局长的怀里了;警察局长把他递给了医务督察;督察将他传给了包税人;包税人又把他传给了市区规划师……省长这时正站在太太们身旁,一只手拿着一张糖果彩票,另一只手抱着一只狮子狗,一看到乞乞科夫,便把糖果票和狮子狗一齐摔到地上,——狮子狗摔得嗷嗷叫起来;一句话,乞乞科夫的到来给大家带来了莫大的欢乐。

  所有人的脸上都流露出高兴的神情,起码也对普遍的高兴神情有所反映。这就象一位长官视察所辅官署时下级官吏们脸上通常的表情一样:最初的一阵觳觫过去之后,官吏们看到许多东西得到了长官的看重,以致于长官竟然张嘴开了个玩笑,也就是说面带笑容说上句什么话,簇拥在周围的心腹官吏们便加倍地笑起来;站得离长官远一些、对他说的笑话没有太听清楚的官吏们也从内心深处笑了起来;最后,就连那个远远地站在门口、生来就没有笑过、方才还向老百姓挥舞拳头的警察也遵循着千古不变的反射定律,脸上也露出一丝笑容,虽然这微笑更象一个嗅了烈性鼻烟之后想要打喷嚏的那副模样。

  据说我们的主人公频频向所有的人寒暄致意,非常潇洒,他不时地按照自己的习惯微微侧歪着脑袋,左右鞠躬施礼,但却非常自然,因此使所有的人都为之倾倒了。太太们立刻就珠围翠绕地把他团团围住,并且随身带来了阵阵芬芳扑鼻的香云:有的散发着玫瑰的清馨,有的喷吐着春天和紫罗兰的气息,有的全身是木犀的芳香。乞乞科夫只顾伸着鼻子闻个不停。太太们的装束更是花样翻新:凡尔纱、绸缎、绫罗都是时髦的淡雅颜色,色调之奇,简直叫人叫不出名堂来(审美的精细已经到了如此程度!)。花结和花束在衣服上飘舞着,千姿百态,看上去似乎乱糟糟的,事实上却是精细的头脑绞尽脑汁的杰作。

  轻飘飘的帽子只靠耳朵来撑托,好象在嚷道:“嘿,我要飞啦,可只怕不能把美人儿带走!”腰肢都束得紧紧的,身段显得极为标致优美(应当指出,N市的太太们一般说来都有些胖,但她们的腰束得那么巧妙,而且举止又是那样文静,所以绝对看不出胖来)。她们身上的一切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精心设计的;脖颈、肩膀都只露出需要露出的部分,但决不多露;每个人都把自己的领地袒露到自信足以令人销魂的程度;其余部分则非常巧妙地遮掩起来:一条柔软的飘带或一条比称作“香吻”的起酥点心还轻盈的纱巾若有若无地飘拂在脖颈周围,再不就在肩膀下边从衣衫里边露出一圈用薄如蝉翼的细麻纱作的名叫“娴雅”的齿形花边。这些“娴雅”不但能把不能令人消魂的地方前前后后掩盖起来,而掩盖的结果却恰恰能使人想入非非,感到那令人消魂的地方正是在那里。

  长长的手套并不是一直拽到短袖口,而是深谋远虑地把臂肘以上那颇有刺激性的部分裸露在外;许多太太的玉臂的这一部分娇嫩丰腴,实在令人神往;有些太太的羔羊皮手套因为想再往上拽一点而绽了线,——总之,这里的一切好象都标明:不,这里是首都,这里不是省城,这里是巴黎!只是有时候会突然冒出一顶世人少见的严严实实捂在头上的压发帽,甚至还会探出一根很象孔雀翎的羽毛,这种打扮是毫不时髦的,完全是独具匠心。

  不过,这是难以避免的,省城的特色就是这样:总会在什么地方露出破绽来。乞乞科夫站在太太们面前琢磨着:“谁是写信人呢?”他刚把鼻子往前一探,一排臂肘、翻袖、袖口、飘带梢儿、香气袭人的罗衫和衣襟就从他的鼻子上一掠而过。全速飞奔着的跳加洛普舞的行列中有:邮政局长太太、县警官、带蓝翎的太太、带白翎的太太、格鲁吉亚王公奇普海希利杰夫、彼得堡的一位官员、莫斯科的一位官员、法国人库库、佩尔洪诺夫斯基、别列边道夫斯基——全都起来,加入了跳舞的行列……

  “嗬,整个省城都动起来啦!”乞乞科夫躲避着说。等到太太们回到了座位上以后,他又察看起来,看是否能够根据表情和眼神辨认出写信人来;但无论根据表情还是根据眼神都无法断定谁是写信人。看到的一切都是隐隐约约的,微妙得不可捉摸,哦,多么微妙啊!……“不,”乞乞科夫在心里自言自语道,“女人是这样一种玩艺儿……”说到这里他甚至于摇了一下手,“简直没说的!

  不信,你去说一说或者描绘一下她们脸上那瞬息万变的细腻神情试试看,你一定什么也讲不出来。单是她们的眼睛就是一片神秘莫测的国土,人一旦陷了进去,那就全无踪影了!无论是用钩子还是用什么别的东西都无法把他拖出来。别的且不说,你不妨试试去描述一下她们的秋波吧:水灵灵的,天鹅绒般的,蜜糖般的。什么样的眼神都有!有柔存的,有冷峭的,甚至还有十足软绵绵的,或者象有人讲的那样,有含情脉脉的,有不含情脉脉的;但不含情脉脉的比含情脉脉的更厉害:它一旦捉住人的心,就会象提琴弓子似地在你的整个心灵上奏起来。不,根本找不到形容她们的词儿:除了贱货,就再也没有别的词儿了。”

  罪过!我们主人公的嘴里好象蹦出一个不能登大雅之堂的陈词滥调。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作家在俄国的处境就是如此!不过,不能登大雅之堂的粗词上了书本,那可不是作家的罪过,那是读者,首先是上流社会读者的过错:从他们嘴里你就听不到一句正经八百的俄国话,而法国话、德国话和英国话,他们却用得太多,多得使你吃不消,甚至还尽学着各种洋味:讲法国话就有鼻音还得咬着舌头;讲英国话呢,就象鸟叫一样,而且表情也得象鸟,甚至还要取笑那些学不象鸟的表情的人;他们讲俄国话却漫不经心,也许仅仅是为了标榜自己的爱国热忱,才在别墅里修上一座俄国味道的小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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