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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阁楼上住着法国家庭教师,他枪法很准,脸刮得很光:他经常带回几只乌鸡或野鸭供午饭佐餐,有时也只拿回一些麻雀蛋,嘱咐给自己摊一张雀蛋饼,因为全家人再没有别人吃它了。阁楼上还住着他的一位女同胞,那是两个姑娘的家庭教师。主人到餐厅吃饭时总是穿着常礼服,尽管旧一些,但却整洁,没有什么地方打了补钉。两肘也完好:可是善良的主妇去世了;一部分钥匙以及随之而来的一些家务琐事便转到了他身上。泼留希金变得更加坐卧不宁了,也象所有鳏夫那样常犯疑心病,越来越吝啬了。对长女亚历山德拉。斯捷潘诺夫娜,他不能充分信任,这倒是做对了,因为她不久就跟只有上帝知道是哪个骑兵团的一个上尉私奔了,在什么地方的一个农村教堂里很快地举行了婚礼,她知道父亲不喜欢军官,——泼留希金有一种奇特的偏见,认为军人全是败家子和赌棍。父亲只是随后诅咒她一番,但并未费神去追寻她。家里显得更空旷了。主人身上越来越明显地暴露出吝啬的特点来。

  粗硬的黑发中已闪耀着银丝,而银丝则是吝啬的忠实伴侣,它更加助长了吝啬的发展。法国教师被辞退了,由于儿子到了该做事的年龄。法国女人被赶走了,因为以后进而发现在亚历山德拉。斯捷潘诺夫娜被拐走的事件中,她并不是清白无辜的。儿子呢,父亲的意思是打发他去省城到官厅找个好差事,但他却进了军队的一个团,手续全都办妥之后,才给父亲来信要钱买军装;却正象俗语所说那样,碰了一鼻子灰,这是极其自然的。最后,留在身边的小女儿也死了,因此老头子就开始身兼数职,既是看守自己家产的更夫,又是自己家产的所有者和保管人。孤独的生活给吝啬提供了丰盛的食物。

  大家清楚,吝啬象饿狼一样,越吃胃口越大。人的情感在他身上本来就不多,现在更是日渐减少了;这个老朽不堪的废物身上每天都要丧失一些人的情感。正好这时好象为了证实他对军人的看法似的,他的儿子玩牌又输了个精光。他心口如一地给儿子送去了作为父亲的破口大骂,以后就再也不想知道他儿子还活在世上没有。他家的窗户每年都有一些要钉死,最后只剩下两个窗户没有钉,其中一个——读者已经看到了——是糊着糖纸的。

  他的家业的主要部分每年都陆续从他眼里消除,他那短浅的目光只看到他在屋里捡起来的鹅毛和纸片。他对前来收购农产品的商人越来越不肯通融,商人们跟他讲价钱,也是,最后干脆不来了,说他是个鬼,而不是人。干草和粮食烂了,庄稼垛和草垛变成了纯粹的粪堆,能在上面种白菜;地窖里的面粉硬得象石头,必须用斧子砍;粗麻布、呢绒和家织布呢,碰也不敢碰——一碰就成灰。

  他自己也慢慢忘掉了他什么东西有多少,只记得橱柜的什么地方放着玻璃瓶,里面还剩了一些什么酒,并且亲自在瓶上做了记号,以防有人偷喝,再就是还记得什么地方放了一根鹅毛或者一块封蜡。然而租赋的数量却一仍旧贯:农夫该交多少代役租仍交多少,女织工该交多少匹麻布仍交多少,农妇该交多少坚果仍交多少——取来的东西全都堆到仓房里,全都变成了烂泥或破烂,他自己也最后变成人类身上的一块破烂。亚历山德拉。斯捷潘诺夫娜带着小儿子也来过两次,想看看是不是能弄点儿什么回去;看来,同骑兵上尉一起过的戎马生涯并不如婚前所想象的那么吸引人。

  泼留希金还算原谅了她,并且还把放在桌子上的一个钮扣拿给小外孙玩了一会儿,但是钱却分文未给。第二次,亚历山德拉。斯捷潘诺夫娜带来了两个孩子,还给他带来一件新便袍和一个当茶点吃的奶油甜面包,——由于老爹身上那件不仅使她羞愧,简直使她难堪了。泼留希金对两个外孙非常疼爱,把他们抱在怀里,让一个骑在右腿上另一个骑在左腿上,用腿扶着他们,使他们象骑在马上一样。便袍和奶油面包他是收下了,可对女儿仍一毛不拔。亚历山德拉。斯捷潘诺夫娜就这样两手空空地回去了。站在乞乞科夫面前的就是这样一个地主!好像说,这种人在俄国是很少见的:俄国人比起小手小脚来更喜欢大手大脚。要是同邻居一对比,他就更显得突出。他那邻居恰好是一个喜欢用俄国式的豪放和阔气大宴宾客的地主,真象俗语说的那样挥金如土。

  过路的生人看到他这位邻居的宅邸会诧异地停下来,百思不解:愚昧的小农户堆里怎么竟会有一位有封邑的王子的府第呢。瞧,那白色的石造宅邸象宫殿一样,房子上的望楼、烟囱风向标数不胜数,四处环绕着成片的厢房和供来客下榻的各种屋舍,应有尽有!家里能举办大型舞会,可以演戏;花园里彻夜灯火,乐声震天。半个省的人盛装华服在树下游乐。一根树枝从浓密的绿叶丛中丰采动人地拽出来,被人造的光明照耀着,失去了鲜绿的色泽;头上的夜空显得更加昏暗,更加可怕,更加威严,威严的树冠似乎对下边照耀着它的根部的光怪陆离的华灯颇感烦恼,便沙沙地摇动着树叶,伸向那沉睡不醒的黑暗的深处;但这会儿没有谁对这种勉力支撑着的光华感到古怪和寒心。泼留希金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已有几分钟了,而乞乞科夫呢,只顾端详主人的模样和室内的景象,也没有开口。

  他想了一会儿,也没能想出用什么词句来说明自己的来意。他本想这样表述,说他久仰泼留希金的善行与美德,认为有义务来亲聆教益,但他立即意识到:这样说太言过其实了。他又向屋里的摆设扫了一眼,觉得“美德”和“善行”换成“节俭”和“有条不紊”更好一些,因而就把要说的话修改了一番,说他久仰泼留希金持家有方、节俭出众,认为有责任来当面请教,略表敬意。当然也还可以有其他更好的理由,可乞乞科夫当时并没有想出来。泼留希金听了,嘴唇动了动,嘟哝了一句什么,因为他牙齿已经脱落,究竟嘟哝的是什么,无法听清,不过其含义大概是这样的:“谁稀罕你的敬意!”可是交友好客在我国颇为盛行,吝啬也无力违反它的成规,于是泼留希金便马上较为清晰地说了一句:“请坐!不要客气,”

  “我很久没有接待客人了,”他说,“而且说句老实话,我看客人们来来往往也没有多少用处。人们愿意撇家舍业地互相走访,养成了一个很不成体统的习惯……而且还得拿来干草喂他们的马!

  我早就吃过午饭了,我家的厨房又糟得很,烟囱也塌了,一生火,说不定会弄出火灾来。”

  乞乞科夫暗想:“果然如此!

  多亏我在索巴克维奇那里多吃了一个奶渣饼和一块羊肋。”

  “我家里连一捆干草也没有!家境糟糕得很哪,”泼留希金继续说,“而且实际上哪儿能存下一捆干草呢?

  地少,农夫又懒,不爱干活,只想往酒馆溜……说不定老了还得去讨饭呢!”

  “不过有人告诉我,说您趁一千多个农奴呢。”乞乞科夫谦虚地指出,“这是谁说的?谁说这话,先生,您就该当面唾他一口!

  他想捉弄您。准是个促小鬼。别人说我雇上千个农奴,可一数呢,竟没有几个!近三年来,可恶的热病夺走了我一大批农奴。”

  乞乞科夫关心地喊道。“噢!死了许多吗?”

  “对,死了许多。”

  “请问,具体数目是多少?”

  “八十多个。”

  “不对吧?”

  “我不说谎,先生。”

  “请让我再问一句:这个数目,您或许是从最后那次农奴普查算起的吧?”

  泼留希金说,“要是这样就好啦,糟糕的是,从那时算起就足有一百二十多个啦。”

  乞乞科夫喊道,“真的?一百二十多个?”他惊喜得连嘴都合不起来了。“先生,我上岁数的人,哪能撒谎:我已经六十多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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