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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迟迟才醒来,觉得浑身不自在,犹如中了煤气一样,头痛得难受。房里一片昏暗;令人难受的湿气飘散在空气中,从堆满大小油画和着了底色的画布的窗户的缝隙里渗透进来。他愁眉苦脸,郁郁不乐,犹如一只淋湿的公鸡,坐在那破损不堪的沙发上,手足无措,终于又想起了刚才做过的梦。他越想越觉得那梦既真切又令人难受,甚至还怀疑那到底是梦还是谵妄,其中会不会有别的东西,会不会是一种梦幻。他拽掉被单,借着日光仔细端详那幅可怕的画像。那双眼睛确实具有一种不同寻常的神采而令人骇然,不过,他并没有发现特别可怕之处;只不过令人心里产生一种莫名莫妙、令人不快的感觉而已。尽管如此,他还是难以完全相信,那只是做的一场梦。他觉得梦境中有一段可怕的情景是来自现实的。即便从老头的眼神和表情里也可以看出,他昨天夜里是到过床边的;画家的手上仍然有攥过沉甸甸的东西的感觉,好像是有人在一分钟之前刚从他手中夺走了似的。他觉得,假如他把那包金币紧紧攥住不放的话,它们准会留在他的手里一直到他醒来。

  “我的天哪,就是给我留下一点儿钱也好啊!”——他沉重地叹了口气,说道;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从口袋里倒出写着“一千圆金币”的诱人字眼的纸包的情景。纸包一个个被打开来,金币灿然发光,又重新包了起来,而他坐在那儿,呆呆地、茫然地凝视着一片虚无的空处,却无法离开一心向往的东西,——犹如一个孩子呆坐在甜美的食品面前,只有咽着口水看别人吃的份儿。终于,响起了敲门声,他老大不高兴地回过神来。原来是房东陪着一个巡长走进屋里来了,众所周知,小人物见了巡长要比富人遇到乞儿更加觉得扫兴。恰尔特科夫寄寓的这幢小房子的房东,跟瓦西里岛上的第15道街、彼得堡地区或科洛姆纳偏远地方的房主人毫无二致,——这种人在俄国多得难以胜数,而他们的性格就像是破旧的大礼服的颜色一样难以判得分明。年轻的时候,他当过大尉,喜欢夸夸其谈,干过文职差使,鞭打人可是一把好手,手脚麻利,衣着入时,傻头呆脑的;可是到了垂暮之年,他把这些鲜明的特色融成了一种模糊不清的性格。他丧偶独居,已经退职,不再讲究穿戴,不爱吹牛了,也不再寻衅打架,只是喜欢喝喝茶,跟人胡扯乱侃一通;总是在房里来回踱步,收拾蜡烛头;每到月底按时向住户催讨房租;有时手揣着钥匙出门去,望望自家房子的屋顶;总有好几回把扫院子的人赶出那间小屋,不让他躲在那儿睡觉;总之,他是一个退职之人,在过惯了放荡不羁的生活和坐在驿车上四处奔波之后留下了一些令人讨厌的习惯。

  “请您亲自来瞧瞧,瓦鲁赫·库兹米奇,”房东张开两手,对巡长说,“他不肯付房租,就是不肯付。”

  “没有钱怎么付呢?等几天,我会付的。”

  “老兄,我可不能老等下去,”房东生气地说,挥了挥手里拽着的钥匙,“我这里还住着波托冈金中校,已经住了7年啦;安娜·彼得罗芙娜·布赫米斯杰罗娃还租了板棚和能拴两匹马的马厩,她身边有3个仆人,——这些人都是我的房客。老实对您说吧,我这里可没有住房子不付钱的规矩。请您马上付清房租,然后搬出去。”

  “可不是嘛,既然是讲定了,您就该付钱才对,”巡长微微摇晃着脑袋,把手指插在制服的钮扣后边,说道。

  “问题是拿什么来付房租呢?我身上是一个子儿也没有。”

  “既然这样,您就拿画作抵,还清伊凡·伊凡诺维奇的债吧,”巡长说,“他说不定会同意拿画折价的。”

  “不,老爷,这些画我可消受不起。要是这些画内容高雅呢,还不管它,可以挂在墙上,即便是画的一位戴星徽的将军或者库图佐夫公爵①的画像也好,可他画的是庄稼汉,一个穿衬衫的乡下佬,给他研磨颜料的仆人。这猪猡也配上画么;我要拧断他的脖子:他把门闩上的钉子一古脑儿全拔光了,这骗子手。您来看看这画的是什么东西:把这间房也画上了。他要是挑一间拾掇整齐、干干净净的房间来画,倒也罢了,可是他这里画的房间尽是垃圾和废物,四处乱扔着。您来看看他怎么把房子弄得脏兮兮的。房客们在我这里都住上7年了,有上校、安娜·彼得罗芙娜·布赫米斯杰罗娃……不行,我得告诉您:没有比画匠更糟糕的房客了。过日子就像是十足的猪猡,千万别沾上这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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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米·伊·库图佐夫(1745—1813),特级公爵,1812年卫国战争中曾任俄军统帅,率部打败拿破仑,赢得了战争的胜利,成了举国闻名的民族英雄。↓

  可怜的画家只好耐着性子听着这番数落。这时,巡长倒是仔细地察看起画作和草图来了,立刻表示他的心灵要比房东的更敏锐些,而且不乏艺术的感受力。

  “嘿,”他用指头戳了戳一张裸体女像的油画,说道,“这玩意儿,那个……挺好玩的。这人的鼻子下面干吗这么黑乎乎的呀?他是给自己撒了鼻烟末吧?”

  “那是阴影儿,”恰尔特科夫眼也不抬,面无表情地回答说。

  “唔,这阴影可以移到别的地方去嘛,画在鼻子下面太显眼了,”巡长说。“这是谁的画像呢?”他走到老头的画像前,继续说道,“样子太吓人了。他真的是怪吓人的;哎呀,他真的在瞪着人呢!嘿,凶神恶煞的样子!您这画的是谁呀?”

  “这是一个……”恰尔特科夫欲言又止:只听得咔嚓一响。巡长用手捏了一下画像的框子,显然是太用劲了,因为当警察的人总有一双又粗又大的手;画框两边的木条折向里边,一根掉在地板上,同时,一个蓝纸包儿啪的一声跌落在地上。恰尔特科夫一眼瞧见“一千圆金币”的字样。他像发狂似地一下子扑过去,捡了起来,紧攥住不放,痉挛地握在手心里,那手沉甸甸地直往下垂。

  “好像是钱币的响声,”巡长说道,他听见有东西落地的声响,因为恰尔特科夫立刻眼疾手快地捡了起来,巡长竟没有看清是什么东西。

  “这是我房里的东西,您何必管呢?”

  “那是因为您得马上付房租;因为您有钱,却又不肯付钱,——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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