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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茶点来得很晚,很豪华,有蛋,有奶油和果酱,还有上面点了番红花色的新鲜薄饼,加顿在席上发表了关于凯尔特人的长篇大论。他谈的是凯尔特人的觉醒时期;发现主人一家有着凯尔特血统,使自信也是凯尔特人的他十分兴奋。他伸开手脚躺在一张塞了马毛的椅子上,弯弯的嘴角叼着一支手卷的香烟,烟屑点点滴滴地掉下来,他那两道冷冷的针锋似的目光直射在艾舍斯特的眼睛里,口里赞扬着威尔士人的教养。离开威尔士到英格兰来,真像舍瓷器而用陶器一样!弗兰克,作为一个可憎的英格兰人,当然看不到那威尔士姑娘的温文尔雅和丰富情感!他轻轻地搔着那团还没有干的黑发,解释着她是多么确切地用她的活生生的形象例证了十二世纪威尔士诗人摩尔根的作品。

  艾舍斯特整个身子躺在塞马毛的沙发上,两只脚远远地伸出在沙发外面。他吸着一只深色的烟斗,并不听加顿说话,正想着那姑娘的容貌,这时她又送来一份薄饼。他完全像观赏一朵花儿或者别的自然美景一样——直看得她起了一阵有趣的微颤,垂下视线,走了出去,静得像只耗子。

  “咱们上厨房去吧,”加顿说,“多看看她。”

  厨房是一间刷白了的屋子。椽子上吊着几只熏火腿,窗台上摆着盆花,钉上挂着枪,还有少见的大杯子、瓷器和镴制器皿,还有维多利亚女王的几幅画像。一张狭长的粗木桌子上摆好了许多碗和匙,桌子上空高高地悬着一串洋葱;两只牧羊狗和三只猫疏疏落落地躺着。在凹进的壁炉的一侧,坐着两个男小孩,闲着没事,规规矩矩的;另一头坐着个淡眼红脸的健壮青年,头发和睫毛的颜色就像他正用来擦枪筒的麻团一样;纳拉科姆太太处于两者之间,正在出神地搅拌着一只大锅里的香味扑鼻的y菜。另外两个黑发青年,眼稍向上斜起,神色有点儿狡猾,跟两个男孩一样,懒洋洋地倚在墙上谈话;还有个上了点年纪的矮个儿的男子,脸刮得光光的,穿一条灯心绒裤子,正坐在窗口,仔细地看一本破旧的杂志,姑娘梅根似乎是唯一的活跃的人物——她从桶里汲取苹果酒,灌在几个酒壶里,送到饭桌上。加顿看见他们马上就要吃饭,便说:

  “啊!等你们吃过晚饭我们再来吧,要是你们许可的话。”

  他们不等回答,退回到了客堂里。但是厨房里的色彩、温暖和所有的那些面孔,使他们这间明亮的屋子格外显得凄清。他们郁郁地又坐了下来。

  “道地的吉卜赛型,这些孩子。只有一个萨克逊——擦枪的那个家伙。那姑娘从心理学的角度看来是个十分值得注意的微妙人物。”

  艾舍斯特的嘴唇撇了撇。他觉得此刻的加顿真是只蠢驴。

  说什么值得研究的微妙人物!她是一朵野花。一个叫你看了好受的小东西。说什么值得研究的人物!

  加顿继续说:

  “在感情方面,她可能是了不起的,她需要唤醒。”

  “你打算唤醒她吗?”

  加顿瞧着他,笑了笑。“你是多么粗俗而英格兰气呀!”他这堆起满脸皱纹的一笑似乎这样说。

  艾舍斯特吸着烟斗。唤醒她!这傻子自视很高呢!他推起窗,探出身子去。暮色已经浓了。农场的房屋和水车护架都模模糊糊了,呈现着淡蓝色;苹果园只剩一片黑越越的荒野;空气里闻得出厨房里烧木柴的炊烟味儿。有一只独自还没有归巢的鸟意兴阑珊地嘁嘁喳喳叫着,仿佛看见夜色而吃惊似的。马棚里传来一匹正在喂食的马的鼻声和蹄声。远处隐现着荒原,更远处还没有亮足的羞怯的星星白晶晶地镶嵌在深邃的蓝色天空里。一只颤声的猫头鹰呼呼地叫着。艾舍斯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多美的夜,出去走走多好呀!一阵没有钉蹄铁的马蹄声打小路上传来,三个模糊的黑影走过——

  是黄昏出来遛放的小马。它们的脑袋,黑糊糊、毛茸茸的,映露在大门上端。他把烟斗一敲,落下一阵火星,马儿立刻往旁里退避,接着便逃跑了。一只蝙蝠鼓着翅膀飞过,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支波、支波”声。艾舍斯特伸出自己的手去;向上的手心上感觉到有露水。突然从头顶传来小孩子的赫呼赫呼的说话声、靴子扔在地上的轻轻的蹦蹦声,还有另一个声音,清脆而柔和——

  毫无疑问是那姑娘的声音,她正安置他们睡觉;那是她的字字清晰的话:“不,理克,你不能把猫放在床里;”接着是一阵交织在一起的吃吃笑声和幼儿的阁阁语声,一下轻轻的拍击声和一声使他听了起了一阵微微哆嗦的又低又美的笑声。他听见一个吹气声,摆弄着头顶暮色的烛光便熄灭了;寂静统治着一切。艾舍斯特把身子缩回屋内,重新坐下;他的膝头很痛,心情很阴郁。

  “你上厨房去吧,”他说;“我要睡啦。”

  三

  对于艾舍斯特,睡眠的轮子惯常是转动得静悄悄的、滑溜溜的、十分迅速的,但是他的朋友回来的时候,他虽然好像已经沉入梦乡,其实却完全清醒着;后来加顿睡熟在那矮屋里的另一张床上,翘起鼻子朝拜着黑暗,这样过了很久,他还听见猫头鹰的叫声。除了膝头的不舒服,并没有什么不愉快——对于这个年轻人,生活的忧虑在不眠之夜并不显现得很大。事实上他没有忧虑。刚刚登记,取得律师资格;怀着文学的抱负。前程远大;没有爹也没有娘,每年有自己的四百镑收入。到哪里去,干什么;什么时候干,对他有什么出入?他的床也是硬的,这使他免于发烧。他躺着,闻着从头边开着的窗外飘到矮屋里来的夜的气息。除了明确地有些生他的朋友的气之外——你跟一个人徒步旅行了三天之后,那是很自然的——

  在这不眠之夜艾舍斯特回忆起日间的景象来,是心平气和,带着渴望和兴奋的。有一个印象特别清楚得没法解释,因为他并没有自觉到曾经注意过它,那就是那个擦枪少年的脸;这脸上的两道目光向上密切地、呆呆地、然而又吃惊地望了下厨房的门道,接着便迅速地移转到拿着苹果酒壶的姑娘身上。在他的记忆里,这张长着蓝眼睛、淡睫毛、亚麻色头发的红脸竟和那姑娘的滋润而纯朴的脸同样地不同磨灭。但是最后,透过那没挂窗帘的黑暗的方框框,他看到了白日的来临,听到了一声粗哑的、带着睡意的鸦叫。接着又是死一般的寂静,直到一只还没有完全清醒的画眉鸟的歌声大着胆冲破了沉寂。这时,一直注意着窗框里渐渐亮起来的艾舍斯特便睡着了。

  第二天,他的膝头肿得很厉害;徒步旅行显然是没法继续了。加顿预定次日要回到伦敦,中午临走时,他讥讽地笑了笑,留下个恼人的创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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