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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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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曲 第一章 残夏 夏天的淹留总未免太短太短。 ——莎士比亚 是在九十年代的头几年中。那天是五月里的最后一天,下午六点钟光景;老乔里恩·福尔赛坐在罗宾山自己房子走廊前面那棵橡树下面。在蚊蚋来咬他之前,他决不肯放过这傍晚的风光。他一只瘦黄的、露出青筋的手捏着一截雪茄烟头,瘦削的手指,指甲留了多长的——有一只涂了油的尖指甲,是从早期维多利亚时代就被他留起来的;那时候的风气就是留指甲,什么都不碰,连指尖都不碰一碰,认为这样最神气。他戴一顶又旧又黄的巴拿马草帽,遮着西下的太阳——圆大的前额,大白上须,瘦削的双颊,长瘦的下巴。他架起大腿;神态极其悠闲,而且文雅——拿一个每天早上都要在自己的绸手绢上洒花露水的老人来说,正该是这样。在他脚下躺着一只毛茸茸的棕白二色的狗,充做朋玛兰种——这就是小狗伯沙撒,它和老乔里恩之间原始的敌意多年来已转为亲密了。靠近他的椅子,是一个秋千架,秋千板上坐着好儿的玩偶——名字叫傻瓜·爱丽丝——身子倒在大腿上,一只悲惨的鼻子埋在自己的黑裙子中间。反正它永远是被人欺负的,所以随便它怎样坐都没有关系。橡树下面的草地逐渐低成一个斜坡,一直连到那片凤尾草圃,再过去就是田野,地势更低了,直抵那座池塘和小树林,以及那片斯悦辛曾经说过“很不错,很难得”的景色——五年前,斯悦辛跟伊琳坐马车下来看房子时,也就是坐在这棵橡树下面凝望着这片景色的。老乔里恩也听说过他兄弟的这次壮举——在福尔赛交易所里,这次出城是出了名的。斯悦辛啊!想不到这家伙去年十一月就去世了,年纪不过七十九岁;自从安姑太去世之后,大家都有一个想法,究竟福尔赛家的人能不能永远不死呢?现在斯悦辛一死,这种疑虑又重新引了起来。又死了一个,只剩下老乔里恩、詹姆士、罗杰、尼古拉、悌摩西、裘丽、海丝特、苏珊!“我是八十五岁了!”老乔里恩想,“然而我并不觉得老——只是偶然这里有点儿痛罢了。” 他继续搜索着往事。三年前,自从买下自己侄儿索米斯这所不祥的房子,在罗宾山这儿安居下来之后,他始终没有觉得老过。跟着儿子和孙男孙女——琼,和小乔后妻生的好儿和乔儿——在乡下过着;远离开伦敦的嘈杂和福尔赛交易所里那些七嘴八舌,不开董事会,成天悠哉游哉,没有工作,尽是玩,不少的时间都是花来把这所房子和它的二十顷地,布置得更好、更完美,或者顺着好儿和乔儿的小性子做些事情,这样把时间消磨掉。已往那一段长时间的悲剧——包括琼、索米斯、索米斯妻子伊琳、和小波辛尼——在他心里积下的郁结早已烟消云散了。连琼也终于摆脱掉抑郁——你看她现在不是随父亲和继母上西班牙旅行去了。想不到他们走后,日子显得更加安静了;悠闲,然而冷清,因为他儿子不在身边。近来小乔在他眼中真是无所不好,和他在一起时总是使人觉得安慰、开心——一个顶温和的人;可是女子——包括顶好的女子在内——不知道为什么,总有点使你嫌烦,当然只有令你倾倒的女子除外。 远远的一只布谷鸟叫了;一只斑鸠在田野那边第一棵榆树上唤晴,自从上次刈草之后,那些白菀花和黄毛茛长得多快啊!风也转为西南风——多鲜美的空气,就象甘露!他把帽子向后推推,让阳光照在自己的下巴和脸颊上。今天,不知道什么缘故,他很想有个伴——有张美丽的脸儿看看就好了。人都把老年人看做什么都不需要似的。“人的需要总是没有完的!”他想,那种不时侵入他灵魂的非福尔赛哲学又发作了。“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的人还是有需要,这一点我丝毫不觉得奇怪!”在这儿乡下——那些尘俗事的催逼全达不到——他的孙男孙女、花草、树木、他这个小王国里的鸟儿,更不用提照耀在这些上面的日月星辰,都日日夜夜向他说,“芝麻开门”①。而且门的确打开来了——开了多大,也许他不知道。对于他们开始叫做的“自然”,他过去一直就是能够感受的,真正地,几乎象宗教一样虔诚地感受到,不过这些东西不管多么使他感动,他在习惯上仍旧坚持那种现实的看法,夕阳就是夕阳,风景就是风景。 ①《天方夜谭》:《四十盗故事》里叫开宝石洞时用的咒语,此处指揭开自然的神奇。 可是这些日子里,自然的确使他感到回肠荡气,他很能领略到这种滋味。在这些安静明媚的日子里,白天逐渐来得长了,他每天都要和好儿手搀着手闲逛——小狗伯沙撒跑在他们前面,聚精会神在寻找他从来找不到的那些东西——看玫瑰开花,墙头的果子结实累累,阳光照耀着橡树叶子和小树林里的幼苗,看睡莲的叶子舒展开来,映着光,和那唯一的一片麦田里银色的新麦,倾听着椋鸟和云雀歌唱,看阿尔得尼乳牛吃草,缓缓甩动着它们蓬松的尾巴;在这些晴朗的日子里,他每天都感到那一点点回肠荡气,因为这一切他都爱,同时在他的心灵深处可能感觉到自己没有多久的时间能享受这些。想到有一天——也许十年不到,也许五年不到——眼前的这一切就会从他手里攫走,而他的精力还没有耗完,还能够爱这些;一想到这里,他觉得这简直是一件极不公平的事,就象乌云停留在他的人生天边上。就算今生之后还有来生,那也不是他喜欢的;总不是罗宾山和花儿鸟儿和美丽的脸儿——便是现在,眼前这些东西都太少了!人一年老一年,他对于虚伪的事情却更加厌恶了;在六十年代里他还摆出的一副道学面孔,就象他过去为了炫耀而留蓄的边须一样,现在早已放弃了;现在使他肃然起敬的只有三件事——美、正直的行为和财产的意识;而在目前,这些里面最伟大的还是美。他的兴趣过去一直很广,而且现在的确还能够看《泰晤士报》,可是不论什么时候只要听见一声山乌叫,他就会把报纸放下来。正直的行为——财产——这些,不知道为什么,都使人厌倦;山乌和夕阳却从不使他厌倦,只给他一种不舒适之感,觉得永远听不够、看不够似的。他凝望着眼前黄昏时的静谧的光采,和草地上金黄雪白的小花,心里有了一个想法;这种天气啊,就象《奥费俄》①里的音乐一样,那是他最近在古凡园歌剧院听来的。是一出好歌剧,不象买耶比尔,甚至也不全然象莫扎特,可是有那么一点味儿,也许还要可爱些;有点古典音乐和黄金时代的色采,质朴而醇厚,还有那个拉福吉里,“简直抵得上当年”——这是他所能给的最高的评价。 ①格鲁克(1714—787)所作的歌剧,故事叙述希腊神话中善于唱歌的青年奥费俄靠自己的歌唱把自己的亡妻从阴曹地府救返阳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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