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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詹姆士又望望她;他弄不懂她脸上的那种表情;那样子简直象要哭出来似的,然而——

  “我敢说,”他赶快又说,“我们全都竭力想待你好。”

  伊琳的嘴唇颤动了一下;詹姆士看见她颊上流下一滴眼泪来,弄得他不知所措。他觉得自己的喉咙里好象有块东西堵着。

  “我们都喜欢你,”他说,“只要你”——他本来打算说“学好,”

  可是改口说——“只要你对待他更加象个妻子一点。”

  伊琳没有回答,詹姆士也就不再说话。她的沉默有点使他感觉不安;他只能说这种沉默与其表示抗拒,毋宁说对他所能说出的话表示默认。然而他仍旧觉得话还没有说完;这一点连他自己都弄不懂。

  可是,他没法长久沉默下去。

  “我想那个小波辛尼,”他说,“不久就要跟琼结婚了吧?”

  伊琳的脸色一变。“不知道,”她说:“你应当问琼去。”

  “她给你写信吗?”

  “没有。”

  “怎么会的呢?”詹姆士说。“我以为你跟她顶要好呢。”

  伊琳转身向着他。“你也应当问问她!”她说。

  “好吧,”詹姆士慌忙说,被她的脸色吓住了,“我真不懂为什么我得到的都是答非所问,可是的确就是这样。”

  他坐着盘算自己受到的奚落,终于忍不住说道:“我是警告过你了。是你不肯回头。索米斯他是不大说话,可是看得出他对这种事情未见得能容忍多久。那时候你只好怪自己,不好怪别人,而且,谁也不会同情你。”

  伊琳低下头微笑地鞠一鞠躬:“我很感谢你的盛意。”詹姆士弄得不知怎样回答是好。

  上午天气晴热,下午逐渐变得阴晦闷人;从南方升起一阵乌云,那种黑里带黄的颜色暗示着要有雷雨,而且升得愈来愈高了。路旁树上的枝条全都垂了下来,叶子动都不动。跑热了的马,身上发出一种轻微的胶粘的气味,在重浊的空气里久久不散;车夫和马夫僵直着身体,在前面车厢里悄悄相互低语,连头都不回一下。房子总算到了,詹姆士大大松了一口气;这个女子,他一向认为十分温柔和顺的,现在坐在他身边却变得沉默寡言,而且莫测高深,使他感到骇然。

  马车驶到房子门口停下,两人走进房子。

  厅堂里很凉快,而且阒静无声,就象走进一座坟墓似的;詹姆士一个寒噤一直通过脊梁。他赶快掀开柱子间厚重的皮门帘,走进内院。他禁不住喝一声彩。

  院子里的布置和装修的确十分雅致。埋在地下是一座大理石的圆盆,盆里贮满了清水,盆子四周种了许多高高的鸢尾草,围成一圈,从这里起一直到墙脚根都是暗玫瑰红的砖地,一望而知是最上等的砖料。院子一面的墙装了一座大白瓷砖的炉子,用紫皮帘子整个遮起来;这些皮帘子最使他赞赏不置。中间的天窗推开了,外面的暖空气从天窗里面一直透到屋子的中心来。

  他站着,手抄在后面,头在高削肩膀上面昂了起来,仔细察看那些柱子上面的花饰和楼上回廊下面牙白色墙上那些盘绕的花纹。显然的,这些都做得十分精细。完全配得上一个上流人士的住宅。他走到那些帘子面前,待发现这些帘子是怎样一回事之后,就把来拉开,这样帘子后面的画廊就露了出来,画廊的尽头是一面大窗子,把整个的墙壁都占满了。黑橡木的地板,墙壁仍旧是牙白色。他陆续把些门打开窥望。一切都布置得井井有条,立刻就可以搬进来住。

  他转过身来找伊琳说话,这才看见她在花园进口的地方,跟她丈夫和波辛尼站在一起。

  詹姆士虽说在感觉上并不特别敏锐,也立刻觉出事情不大妙。他走到三个人跟前来;心里隐隐有点着急,但是弄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就设法来斡旋一下。

  “你好,波辛尼先生?”他说,伸出手来。“你在这些上面花的钱可着实不少啦,我要说!”

  索米斯转身走开了。波辛尼蹙着眉头;詹姆士把波辛尼望望,又望望伊琳,一气之下,就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哼,我真说不出是什么缘故。什么事情都不告诉我!”当他随在儿子后面走开时,他听见波辛尼发出一声短笑,并且说,“谢谢老天爷!你的样子——”可惜得很,下面的话没有听到。

  到底是什么事情呢?他回头望一下。伊琳紧挨在建筑师身边,那副脸色跟他平日熟悉的伊琳完全不象。他赶快走到儿子面前。

  索米斯正在画廊上踱步子。

  “什么缘故?”詹姆士问。“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索米斯向他望望,仍然是平日那种傲慢的安详神气,可是詹姆士清楚看出他极端愤怒。

  “我们的朋友,”索米斯说,“又超出了给他规定的款项,就是这样。这一次可对他不客气了。”

  他转身向门口方向走去。詹姆士连忙跟上去,抢在头里走。他看见伊琳把放在唇边的一只指头放下来,听见伊琳用通常的口气说了句话,自己不等走到他们面前就开始说:“要有暴雨来了。我们还是回家罢。我们能不能带你一下,波辛尼先生?嗯,恐怕不行了。那么,再见!”他伸出手来。波辛尼没有跟他握手,可是转过身哈哈一笑,说:“再见,福尔赛先生。不要碰上暴雨!”就走开了。

  “哼,”詹姆士说,“我不知道——”

  可是这时他看见伊琳的脸色,就停止不说下去。他一把抓着媳妇的肘弯,护送她向马车走去。他有把握说,绝对有把握说,这两个人刚才在约定时间会面,或者类似的事情。

  一个福尔赛原来计议好在一件事情上花多少钱,后来发现要花得比这个多时,在这个世界上更没有比这更使他冒火的了。这也是人情之常,因为他生活上的一切安排都是靠精密计算来的。如果他不能倚靠财产的固定价值来计算,他的罗盘就失灵了;他就等于在苦痛的大海上飘流,没有一个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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