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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〇


  尽管我前有情侣后有戴帽老妇,这种自动楼梯上突然产生的念头仍旧向我袭来。那对情侣在我上面两级而不是一级,在他们和我之间,我放着我的小箱子。这一点我讲过没有?法国的青年非常特别。当自动楼梯载着我们大家上升的时候,她解开了他的皮茄克钮扣,接着解开了他的衬衫钮扣,抚弄他的十八岁的皮肤。但她干得很麻利,她的动作完全不是性爱的而是那种生意经的,我因此起了疑心。这些年轻人有可能是拿了官方的钱,在大街上显示爱的疯狂,从而使法国的大都会不致丧失它的声誉。

  可是,当这对年轻人接吻时,我的疑窦也随之消失,她的舌头几乎使他窒息,咳个不停,而我已经掐灭了我的香烟,为的是以一个不吸烟者的身份迎向刑事警察。在我以及那顶帽子下面的老妇——这意思是说,她的帽子正好同我的头一般高,因为我的身高等于自动楼梯两级的高度——没有做什么引人注目的事情,虽说她在嘟哝,骂骂咧咧的。不过,巴黎的许多老年人都是这样的。自动楼梯的橡皮面扶手随同我们一起上升。行人可以把手放在上面,让手一起上升。如果我把手套也一起带来旅行的话,我也会这样做的。楼梯间的瓷砖每一块都映出一点电灯光。奶油色的管道和肥大的电缆束陪伴我们上升。自动楼梯并没有发出地狱的噪声。

  尽管它是一种机械,却给人以舒适感。尽管有那格格作响的有关可怕的黑厨娘的诗句,我觉得,白屋地铁车站很舒适,几乎适于居住。我感到在自动楼梯上如同在家里一样,尽管有害怕和儿童的恐惧。如果它载着跟我一起上升的不是陌生人,而是我的活着和死去的朋友和亲戚的话,我本来会感到幸福:我可怜的妈妈夹在马策拉特和扬·布朗斯基之间,灰毛耗子特鲁钦斯基大娘同她的孩子赫伯特、古丝特、弗里茨和玛丽亚,蔬菜商格雷夫和他的邋遢老婆莉娜,自然也有贝布拉师傅和风雅的罗丝维塔——所有这些人都围绕着我的值得怀疑的存在,也由于我的存在而遭难。

  可是,上面,在自动楼梯通向户外的地方,我希望取代刑事警察的是可怕的黑厨娘的对立面:我的外祖母安娜·科尔雅切克。她像一座大山似的巍然屹立,在我和我的随从幸福地上升之后,把我们接纳到裙子里去,接纳到大山里去。

  可是,站在那里的两位先生,穿的不是肥大的裙子,而是美式的雨衣。在上升行将结束时,我连同鞋子里的十个脚趾头一起微笑着承认,我上面的那对无拘无束的情侣以及我下面那个戴帽老妇,都是傻头傻脑的警方密探。

  我还要说些什么呢?在电灯泡下诞生,三岁时故意中断成长,得到鼓,唱碎玻璃,闻香草味,患百日咳,给卢齐喂食,观察蚂蚁,决定成长,埋鼓,乘车去西方,失去东方,学石匠手艺,当模特儿,重操铁皮鼓,参观水泥,挣钱,保护手指,送掉手指,笑着逃跑,上升,被捕,被判决,送进疗养院,不久将被宣告无罪开释,今天庆祝我的三十岁生日,始终害怕黑厨娘——阿门。

  我扔掉已掐灭的香烟。它在自动楼梯梯级的板条格垫间找到了它的归宿。奥斯卡在沿着四十五度角的斜边朝着天空上升较长时间之后,又垂直地上了三小步,前有无拘无束的警察情侣,后有戴帽警察奶奶,从自动楼梯的板条格垫上被移到固定的铁条格垫上。这时,刑事警察作了自我介绍,称呼他马策拉特。奥斯卡却顺着他在自动楼梯上突然产生的念头往下想去,脱口用德语说:“我是耶稣!”由于他看到对面站着的是国际刑事警官,便用法语重复了一遍,末了,又用英语说:“我是耶稣!”

  然而,我还是以奥斯卡·马策拉特的身份被捕了。我毫不抗拒,信赖地置身于刑事警察的雨伞的保护之下,因为外面,在意大利林阴大道上,正下着雨,但我仍旧不安地、害怕地搜寻着环顾四周,并且在林阴大道上的人群中,在挤在警察局运货棚车周围的人堆里,多次看到了黑厨娘令人恐怖的镇静的面孔——这正是她的能耐。

  现在,我没有什么话可讲了。不过,我还得考虑一下,奥斯卡被他们从疗养和护理院里放出来是不可避免的,在这之后,他究竟想干什么呢?结婚?独身生活?出国?当模特儿?买个采石场?集合门徒?成立教派?

  今天,向一个三十岁的人提供的一切机会,都必须经过检验,如果不用我的鼓,那又用什么去检验呢?因此,我将在我的铁皮上敲响那首小曲。我觉得它越来越生动,也越来越令人惧怕了。我要呼唤黑厨娘,询问她。这样,明天早晨我就可以告诉我的护理员布鲁诺,三十岁的奥斯卡处在越变越黑的儿童的恐惧的阴影之下将过什么生活,因为过去在楼梯上吓唬过我的,当我去地窖取煤时发出怪声使我不得不放声大笑的,始终是同一件东西。

  它用手指讲话,通过钥匙孔咳嗽,在火炉里叹气,通过门叫喊。当船只在雾中拉响汽笛时,它从烟囱里冒出来。当一只垂死的苍蝇在双层窗之间嗡嗡叫几小时的时候,当鳗鱼要夺走我的妈妈或者我可怜的妈妈要吃鳗鱼的时候,当太阳隐没在塔山背后像琥珀似的独善其身的时候,它始终在场。赫伯特扑向那个木雕时,他背后是什么?主祭台背后不也是它吗?如果没有把所有忏悔室涂黑的厨娘,天主教教义又会是怎样的呢?当西吉斯蒙德·马库斯的玩具一齐跌落时,又是她投下了阴影。

  公寓院子里的孩子们,阿克塞尔·米施克和努希·艾克,苏西·卡特和小汉斯·科林,他们讲了出来,当他们煮砖头粉汤时,他们唱了出来:“黑厨娘,你在吗?在呀在呀!你有罪,你有罪,你的罪孽最大。黑厨娘,你在吗……”她无处不在,甚至在香叶草汽水粉里,尽管它泛起的泡沫绿到了如此清白的地步。在我曾经蹲过的所有衣柜里,她也蹲过。她后来把三角形狐狸脸借给了卢齐·伦万德,吞食夹香肠面包,连皮吞下,把撒灰者引上跳台——唯独奥斯卡幸免。他观看蚂蚁,明白了:这也是她的阴影,再经过复制,跟随着香甜的东西,还有所有的言词:被祝福,充满痛苦,被赐予极乐,童贞女的童贞女……所有的石头:玄武岩,凝灰岩,辉绿石,壳灰岩里的矿巢,如此柔软的雪花石膏……所有唱碎的玻璃:透明的玻璃,吹成极薄的玻璃……还有殖民地商品:一磅或半磅装蓝色口袋里的面粉和白糖。

  后来有四只猫,其中一只叫俾斯麦,不得不重新粉刷的围墙,昂首阔步去死的波兰人,还有谁击沉了什么时的特别新闻,从天平上扑腾落地的土豆,一头小的东西,我站立过的公墓,我跪过的方砖地,我躺过的椰子纤维……请别问奥斯卡,她是谁!奥斯卡已经词穷无语。因为她从前坐在我的背后,之后又吻我的驼背,现在和今后则迎面朝我走来:

  一直在我背后的厨娘真黑。
  如今她迎面朝我走来,真黑。
  言词,大衣里子往处翻,真黑。
  用黑市通货付款,真黑。
  如果孩子们唱歌,他们不再唱:
  黑厨娘,你在吗?在呀在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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