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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八


  今天,我三十岁,逃跑和审判已属往事。可是,在逃跑的路上我力劝自己相信的那种恐惧却依然留存着。

  这是轨缝撞击声,是火车的一首小曲吗?歌词传来,单调,快到亚琛时我才注意到。这歌词,就像我陷在头等车厢软垫里似的,盘踞在我心中,过了亚琛——我们大约十点半过国境——它显然还在,越来越使人害怕。所以,当海关官员使我分心时,我很高兴,他们对我的驼背比对我的姓名和护照更感兴趣。我因此暗自说道:这个维特拉,这个贪睡鬼!现在快到十一点了,他还没有胳臂下夹着大口玻璃瓶去警察局,可我一大清早就已经在逃跑的路上了,还劝说我自己接受一种恐惧,好使我的逃跑有一种动力。到了比利时境内,列车唱着:黑厨娘,你在吗?在呀在呀!黑厨娘,你在吗?在呀在呀……这时,我真是害怕极了。

  今天,我三十岁,案件将重新审理,无罪获释指日可待。我又将四处奔波,在火车上,在电车上,这歌词也将回旋在我耳边:$厨娘,你在吗?在呀在呀!

  然而,除了我害怕黑厨娘以外,那次逃跑旅行还是很美的,虽说每到一站我都提心吊胆地恭候黑厨娘露面。我独自一人坐在我的车厢里,而她或许就在隔壁。我先认识了比利时的海关官员,后来又认识了法国的海关官员,有时小睡五分钟,又惊叫一声醒来。为了不让自己不加防卫地听任黑厨娘的摆布,我翻阅《明镜》周刊,这还是我在杜塞尔多夫时让人从车厢里递给我的。我一再为记者们的广博知识感到惊奇。我甚至翻到一篇关于我的经纪人、“西方”音乐会经纪处的丢施博士的短评,文中证实了我早已知道的事情:丢施的经纪处只有一根台柱,鼓手奥斯卡。评论右侧是我的照片,挺不错的。就这样,直到快抵达巴黎之前,我一直想象着由于我的被捕和黑厨娘令人恐怖地露面所造成的“西方”音乐会经纪处的破产情景。

  我在过去的岁月里从不害怕黑厨娘。只是在逃跑途中,当我需要有什么使我害怕的时候,她才爬进了我的躯壳里,留在那里,虽说多半是在那里睡觉,但毕竟一直待到今天我庆祝自己的三十岁生日的时候,并且呈现出各种不同的形象。譬如说,她可能呈现为“歌德”这个名字,我一听到就会失声惊呼,害怕地躲进被窝里去。

  从少年时起,我就努力研读这位诗圣的作品,可是,他那种奥林匹斯山众神般的超然冷静,过去就一直给我以不祥之感。今天,他换了装,一身黑,扮作厨娘,不再是光明的和古典的,而是超过了拉斯普庭的阴森黑暗,站在我的栏杆床前,借我三十岁生日之机,问我道:“黑厨娘,她在吗?”此时此刻,我真是害怕得要命。

  在呀在呀!列车答道,它正载着逃跑的奥斯卡去巴黎。我本来指望能在巴黎北站——法国人叫作Gare du Nord——见到国际警察局的官员们。可是只有一名行李搬运工向我打招呼。他一身红葡萄酒酒气,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把他当成黑厨娘的。我信任地把我的小箱子交给他,让他运到检票处前。可是,我心里想,警官们和厨娘也许不想浪费买站台票的钱,他们会在检票处外面叫住你并逮捕你的。所以,在检票处前就把箱子拿过来自己提着,这样做是比较聪明的。就这样,我不得不一个人拖着箱子一直走到地下铁道,因为我没有遇上警官,我的箱子也没有被他们拎走。

  我不想向读者诸君叙述世界闻名的地下铁道的气味。我最近读到,这种香水可以买得到井喷洒在自己身上。引起我注意的是:首先,地铁和火车一样打听黑厨娘在不在,尽管节奏有所不同;其次,所有的乘客都同我一样知道并害怕黑厨娘,因为我周围所有的人呼出的都是害怕与恐惧。我的计划是乘地铁到意大利门,从那里乘出租汽车去奥利机场。我想象着被捕的场面,它既然没有在北站出现,那就改在著名的奥利机场好了,黑厨娘装扮作空中小姐,这场面多么富于刺激性,多么别出心裁。我必须转一次车,幸好我的小箱子很轻。

  我让地铁劫持我向南驶去时,我考虑着:奥斯卡,你在哪儿下车呢?——我的上帝,一天之内能够发生多少事情啊!今天清晨,在格雷斯海姆附近,一头母牛还在舔你,你快活也不害怕。现在,你已到了巴黎——你在哪儿下车呢?她会在哪儿黑黑地、叫人害怕地向你迎来呢?在意大利广场还是在意大利门呢;

  我在意大利门的前一站白屋下车,因为我心里这样琢磨着:他们自然在思考,我也在思考,他们会等在意大利门旁。但黑厨娘也知道,我想些什么,他们又想些什么。再说,我也受够了。逃跑,吃力地维持心中的恐惧,把我累坏了。奥斯卡不想去奥利机场,他认为白屋比奥利机场更地道,而且这样做也是对的,因为那个地铁车站有自动楼梯。它能使我高兴一番,也能使我听到自动楼梯的格格响声:黑厨娘,你在吗?在呀在呀!

  奥斯卡反而有点进退维谷了。他的逃跑正接近尾声,他的报道也将随之结束。可是,地铁车站白屋的自动楼梯有那么高,那么陡,那么有象征性,足以格格作响地成为他这一系列记述的压卷画面吗?

  这时,我突然想到了我今天的三十岁生日。我愿意把我的三十岁生日作为结尾奉献给所有那些人们,他们觉得自动楼梯只是噪音太大,黑厨娘则并不引起他们的恐惧。因为,在所有其他的生日中间,三十岁生日难道不是意义最单一而明确的吗?它包含着“三”字,它让人预感到六十,又使六十成为多余。今天早晨,我的生日蛋糕上的三十支蜡烛燃烧时,我兴高采烈,真想痛哭一场,只因为当着玛丽亚的面,我觉得难为情:已是三十岁的人了,不该再哭啦!

  自动楼梯的第一级——如果可以照样说自动楼梯也有第一级的话——刚把我带走,我就大笑不已。尽管害怕,或者说,由于害怕,我才放声大笑。陡直地、徐缓地升向高处——他们站在上面。还有时间抽半支香烟。我上面两级,一对不受拘束的情侣在胡闹。我下面一级是个老年妇女,起先,我毫无根据地疑心她是黑厨娘。她戴着一顶帽子,帽子的花饰意味着果实。我抽烟的时候,挖空心思去想同自动楼梯连带着可能发生的事情。于是,奥斯卡先扮演成诗人但丁,他刚从地狱回来,上面,在自动楼梯的末端,恭候他的是机灵的《明镜调刊》记者。

  他们问道:“哈罗,但丁,下面怎么样?”——我又扮作诗圣歌德,演同样的短剧,让《明镜》记者问我,在下面,在母亲们那里,日子过得怎么样。末了,我厌倦了诗人们,对自己说,上面既没有《明镜》记者,也没有大衣口袋里揣着金属徽章的先生们①,站在上面的是她,厨娘,自动楼梯格格响:黑厨娘,你在吗?奥斯卡回答说:“在呀在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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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便衣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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