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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四


  “亲爱的道罗泰娅小姐!”这是称呼,信末是:“您的恭顺的埃里希·韦尔纳。”

  在读信的正文时,也不见有一句明显的温情脉脉的话语。韦尔纳惋惜前一天未能跟道罗泰娅护士说话,虽然他在男子私人病房区的双扇门前见到过她。她看见医生在同贝亚特姆姆——也就是道罗泰娅的女友——说话,就转身走了,韦尔纳博士却不知原因何在。韦尔纳博士仅仅请求澄清此事,因为他本人同贝亚特姆姆的谈话是纯公务性质的。如道罗泰娅姆姆所知,他过去一直、今后仍将尽力同不太能控制自己感情的贝亚特姆姆保持距离。这是不大容易做到的,道罗泰娅必须理解这一点,好在她是知道口亚特的,贝亚特经常毫无约束地表露自己的情感。他,韦尔纳博士,自然从未对此有过任何表示。这封信的最后一句话说:“请您相信我任何时候都会向您提供同我交谈的可能。”尽管那几行字是客套话,冷冰冰的,甚至狂妄自大,我仍然毫无困难地一眼看透了埃·韦尔纳博士这封信的文风,并且认为这封信无论如何也是一纸热情的情书。

  我机械地把信纸装进信封,再也顾不上什么谨慎细心了。韦尔纳可能用舌头舔湿过的涂胶层,我现在用奥斯卡的舌头把它舔湿,随后开始大笑。紧接着我用巴掌交替着拍自己的前额和后脑勺,拍着拍着右手终于离开奥斯卡的前额放到门把手上去,打开门。我走进走廊,把韦尔纳博士的信半插到用木板和乳白玻璃锁住我所熟悉的道罗泰娅姆姆的小间的那扇门底下。

  我还蹲着时,我的一个或两个手指还搭在信上时,听到了从走廊另一头的房间里传来了闵策尔先生的声音。他那慢吞吞的、像是为让人记录下来而强调着的呼唤声的每一个字,我都听得一清二楚:“啊,亲爱的先生,请您给我取些水来好吗?”

  我站起身来,心想,这个人也许病了,但同时又认识到,门后的这个人没有病,是奥斯卡说服自己相信他病了,好找个理由给他送水去,因为单凭一声无缘无故的呼唤声是不可能诱使我走进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的房间里去的。

  我先想把帮我拆开医生的信的铝锅里的还温和的水给他送去。可随后我又把这用过的水倒进洗涤盆,给锅里放进新的水,端着锅和水走到那扇门前。门后响起了闵策尔先生的声音,表示要我带水去,或者仅仅是要水。

  奥斯卡敲门,进门,克勒普特有的气味立即扑鼻而来。倘若我说这气味是酸的,我也就没有讲出它还有极甜的成分。除了护士小间里的醋味空气外,再没有别的实例可以用来同克勒普周围的空气作类比了。说它是酸甜的,那也不对。那位闵策尔先生或者克勒普(我今天这样叫他),一个胖而懒的、却又不是不能动弹的、爱出汗的、迷信的、不洗澡的、却又不是腐臭的、一直快死而又死不了的长笛手和爵士乐单簧管手,他过去和现在身上都有一股死尸味道。他不停地抽烟,口含胡椒薄荷来排除大蒜的臭味。他当时就已经散发着这种气味,今天也散发着、呼出这种气味,在疗养院的探视日用这股气味袭击我,随之带来人生的乐趣和稍纵即逝的一切。他离开时总有一套烦琐的动作,总要预告下次再来。他走后,布鲁诺总是不得不打开门窗,让空气对流一下。

  今天,奥斯卡卧床不起。当时,在蔡德勒的套间里,我是在满床的残剩物品中见到克勒普的。他散发着臭味,心情却极佳。床上在他够得着的地方,放着一个老式的、很像是巴罗克式样的酒精炉,十二包面条,几瓶橄榄油,软管西红柿酱,倒在报纸上的受潮的盐,一箱瓶装啤酒,后来才知道,它们是温热的。他躺着往空啤酒瓶里小便,这是一小时以后他可以跟我亲密交谈时告诉我的,随后盖上多半是满满的、容积正合他的要求的绿瓶子,放到一边,同确实盛碑酒的瓶子严加区分,当这位卧床者想喝啤酒时,就不至于有拿错瓶子的危险。虽说他的房间里有水——如果他还有一点进取精神的话,他本来是可以在水池子里小便的,但他太懒,说得更确切些,他是自己妨碍自己站起来,不然的话,他是可以从费了这么大气力布置的床上起来,用他煮面条的锅去打新鲜水的。

  由于克勒普,即闵策尔先生,始终用同一锅水煮面条,像保护眼珠一样地保护多次滗掉水、越来越稠的汤,此外,还靠着储存的空啤酒瓶,他可以保持水平姿势,经常连续卧床四天以上。然而,当面条汤煮成威浆糊时,他就处在紧急情况之下。虽说克勒普可以让自己挨饿,但当时他还没有这样做的思想前提;看来他的苦行从一开始就规定为四到五天一个周期,要不然的话,给他送信的蔡德勒大太会给他一个更大的面条锅以及跟他储存的面条相应的储存水,使他更加不依赖于他的环境。

  奥斯卡侵犯别人通信秘密的那天,克勒普已经不依赖周围环境卧床五天了。残剩的面条汤已经可以用来贴广告了。这时他听到走廊上我的不坚定的、为道罗泰娅姆姆和她的信而迈出的脚步声。在他了解到奥斯卡对于为招呼人而故意装出来的咳嗽声不予理睬之后,在我读到韦尔纳博士冷漠之中含有激情的情书的那一天,他只好辛苦一下自己的嗓子了:“啊,亲爱的先生,请您给我取些水来好吗?”

  我于是拿起锅,倒掉温水,拧开水龙头,让水哗哗流,盛满半锅,又添了一点,把新鲜水送去给他。我当真是他所推测的亲爱的先生。我作了自我介绍,自称石匠和刻字匠马策拉特。

  他,同样有礼貌,把上半身抬起若干度,自称埃贡·闵策尔,爵士乐演奏家,但请我叫他克勒普,因为他的父亲已经使用了闵策尔这个姓。我太能理解他的这种愿望了。我宁愿自称科尔雅切克或干脆叫奥斯卡,我用马策拉特这个姓是由于谦卑,而且只在很少的情况下才决定用奥斯卡·布朗斯基这个姓名。因此,简单地叫这个肥胖的年轻人克勒普,对我来说是毫无困难的。我估计他有三十岁,其实他没有这么大的年纪。他叫我奥斯卡,因为科尔雅切克这个姓对他来说实在太费劲了。

  我们聊起天来,起初很难无拘无束。我们聊那些最轻松的话题。我想知道他是否认为我们的命运是不可改变的。他认为是不可改变的。奥斯卡想知道他是否认为所有的人都得死。他也认为所有的人最后肯定是要死的,但不敢肯定所有的人是否都必须被生出来。他谈到自己时就像谈一个本不该生的错误地出生的人,奥斯卡感到自己同他相似。我们两人也都相信天。

  可是,他谈到天时,却让人听到一种幸灾乐祸的笑声,并在被子下搔痒。别人可以设想,克勒普先生在活着的时候已经计划好了他将来到天上去实行的不正经的事情。我们进而谈政治时,他几乎变得激昂,向我列举了三百多个德意志王室的姓氏,像是要立即授予他们尊严、王位和权势,并把汉诺威地区授予不列颠帝国。当我问及前自由市但泽的命运时,很遗憾,他不知道在哪儿。但这无所谓,他当场建议派一名比利时伯爵去当这个他不知道的小城的君主。据他说,这位伯爵是扬·韦伦①的直系后裔。末了,当我们给真理这个概念下定义并且取得若干进展的时候,我巧妙地见缝插针,提了几个问题并获悉克勒普先生在蔡德勒家当房客、付租金已有三年之久。我们遗憾的是未能早些相识。我责怪刺猬没有把这位卧床者的情况详细告诉我,他同样也没有想到,应当多告诉我一些有关那个护士的情况,而仅仅说了一句:乳白玻璃门后面住着一位护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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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扬·韦伦(165~1716),公爵,领有普法尔茨—诺伊堡、于利希和贝格,扩建了杜塞尔多夫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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