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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九


  “近几年里,我的健康状况越来越好。您瞧瞧,我的身子多么灵便。”奥斯卡在蔡德勒先生和太太面前蹦了几下,差点儿做起他在前线剧团时学会的体操动作来,逗得蔡德勒太太吃吃窃笑,惹得蔡德勒先生又变成一只刺猬,可他还在拍大腿的时候,我已经站在走廊里了,走过护士的乳白玻璃门、厕所门和厨房门,把行李拎进我的房间。

  这是五月初。从那一天起,护士的奥秘试探我,占据我,征服我。女护士使我患病,可能使我得了不治之症,因为甚至在今天,当这一切均成往事时,我仍在反驳我的护理员布鲁诺。他直言不讳地声称:唯独男人可以真正成为病人的看护,病人让女护士护理自己的欲念,不如说是一种病兆。男护士辛辛苦苦地护理病人,有时治愈了病人;与此相反,女护士们走的是女性的路子,她们是引诱病人走向康复或者死亡,而且她们能轻易地使死亡具有性爱的意味,趣味无穷。

  我的男看护布鲁诺就是这么说的。他也许是对的,但我不愿意首肯。有谁若是像我这样的每隔几年便让女护士来证实一下自己没有死而是活着,谁就必定心存感激。当一个虽有同情心但爱吐怨言的男护士出于职业嫉妒心,想要离间他和女护士时,他是绝对不会允许的。

  这种事情始于我三岁生日从地窖楼梯上摔下之时。我记得,她是绿蒂姆姆,从普劳斯特来的。霍拉茨医生的护士英格姆姆同我相处过多年。保卫波兰邮局的战斗过后,我同时迷恋于许多个女护士。只有一个护士的名字我还记得:她叫埃妮或贝妮姆姆。还有吕内堡的、汉诺威大学附属医院的无名女护士们。之后是杜塞尔多夫市立医院的女护士们,居于众人之上的是格特露德姆姆。现在,用不着我进医院去看病,她自己就来了。处在最佳健康状况下,奥斯卡迷恋于一个女护士,她同他一样是蔡德勒寓所的房客。从那一天起,我觉得世界充满了女护士。我清晨去上班,到科涅夫那里去刻字,我等电车的站名叫马利亚医院。

  在医院的砖砌大门或放满花盆的门前空场上,总有女护士们在来来往往。女护士们,结束了她们辛苦的服务工作,或者正要去做。电车来了。我免不了经常跟这些精疲力竭的、至少也是疲乏失神的女护士们坐在同一节拖车里,或者站在同一个站台上。起先,我讨厌她们身上的气味,但很快就适应了她们的气味,站到她们身边去,甚至站到她们的职业服装之间去。

  比特路到了。天气好时,我在室外陈列的墓碑间凿字,看着她们两个一对、四个一伙地手挽手走来。她们在休息,闲聊着,迫使正在刻辉绿石的奥斯卡抬头望去,耽误了他的工作,因为每抬头看一次,就要我付出二十芬尼的代价。

  电影广告:在德国一直有许多电影有护士出场。玛丽亚·谢尔诱使我去电影院。她身穿护士服,笑,哭,充满自我牺牲精神地进行护理,始终头戴护士帽,微笑着演奏严肃音乐,后又陷于绝望,几乎扯碎了她的睡衣,自杀未遂后牺牲了她的爱情——博尔舍扮演医生——她忠诚于她的职业,保留了她的护士帽和红十字胸饰。奥斯卡的小脑和大脑哈哈大笑,不间断地把不正经的邪念编织到影片里去,而奥斯卡的眼睛却哭出了眼泪。我泪眼模糊地在荒漠中迷了路,荒漠者,穿白衣的无名志愿护士也。我在其中寻找道罗泰娅姆姆,关于她,我只知道她租下了蔡德勒家乳白玻璃门后面的小间。

  我有时听到她的脚步声,她正上完夜班回来。我有时在晚上九点左右听到她的声音,这时她结束白班回到她的小间。每当奥斯卡听到走廊上有护士的动静时,他并不总是稳坐在椅子上。他经常摆弄着房门把手。谁能经受得住呢?如果有什么东西从门口走过,可能是为了他而从门口走过的,他能不起来瞧一眼吗?如果邻室的每一个声响看来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使安稳地坐着的他一跃而起,他还能稳坐在椅子上不动吗?

  如果周围一片寂静,那情况会更糟糕。我们已经知道了那个船艏形象,它是木制的、被动的、寂静无声的。第一个博物馆看守躺在自己的血泊中。据说,尼俄柏杀死了他。馆长另找一名看门人,因为博物馆不能关门大吉。第二个看守又死了,人们惊呼:尼俄柏杀死了他。博物馆馆长好不容易找到了第三个看门人,也许已是他找过的第十一个了。

  不管怎样,一天,这个好不容易找到的看门人也死了。人们嚷道:尼俄柏,漆成绿色的尼俄柏,琥珀眼睛射出目光的尼俄柏,木制的尼俄柏,她赤身裸体,不抽搐,不挨冻,不出汗,不呼吸,没有蛀虫,因为喷洒了防虫剂,因为她是历史文物,无价之宝。为了她,必须烧死一个女巫,人家砍下了雕刻这个形象的匠人的天才的手。船只沉没,她却游泳脱险,因为尼俄柏是木头的,不怕火,会杀人,始终价值连城。她以她的寂静无声使学生、大学生、一名老年神甫和一个看门人组成的合唱队变成直挺挺不再动弹。我的朋友赫伯特·特鲁钦斯基纵身向她扑去,结果丧了命。可是,尼俄柏却始终是干的,越来越寂静无声。

  女护士一大早,大约六点钟就离开了她的小间、走廊和刺猬的寓所,周围变得寂静无声,虽说她在的时候并没有弄出什么声响来。为能经受住这种寂静,奥斯卡不得不间或把床弄得嘎嘎作响,移动一张椅子或者让一只苹果朝浴缸滚去。大约八点钟,传来刷刷的响声。是邮递员,信和明信片被他塞进门上的邮件缝,纷纷落到走廊的地板上。除去奥斯卡以外,蔡德勒太太也在等待这刷刷声。她是曼内斯曼公司的女秘书,九点才上班,出门在我后面。所以,奥斯卡是听到刷刷声后第一个去看的人。我轻手轻脚,尽管明知她在听着我的动静。我打开房门,这样就不必开灯,把所有的邮件全拣起来。如果有玛丽亚的信——她每周一封信,用干净的字迹报道她自己、孩子和她的姐姐古丝特——我便随手塞进睡衣兜里,接着迅速溜一眼剩下的全部邮件。凡是寄给蔡德勒家的或者寄给住在走廊另一头的某个闵策尔先生的,我不是站着而是蹲着,又让它们落到地板上,却把寄给护士的拿在手里,转动、闻、摸,奥斯卡首先要了解一下寄件人是谁。

  道罗泰娅姆姆很少收到信,但毕竟比奥斯卡要多。她的全名是道罗泰娅·肯格特,可我只称呼她道罗泰娅姆姆,久而久之便忘了她的姓氏。对于一个护士来说,姓纯属多余。她的母亲从希尔德斯海姆给她来信。西德各家医院也寄来信和明信片。来信的都是同她一起受完专业培训的女护士们。她现在不带劲却又劳神地用写明信片来保持跟她的同行们的联系,也得到她们的回信。奥斯卡溜一眼就知道,全是些无聊的废话。

  那些明信片,正面多半都印有爬满常春藤的医院楼房,使我了解到一些道罗泰娅姆姆以前的生活情况。她在科隆的文岑茨医院、在亚琛的一家私立医院、在希尔德斯海姆都工作过一段时间。她的母亲也是由希尔德斯海姆给她来信的。她也许是下萨克森人,也许像奥斯卡那样是个东方难民,战后不久逃到那里落脚的。我还了解到,道罗泰娅姆姆就在附近的马利亚医院工作,同一个叫贝亚特的护士是要好朋友,许多明信片都提出这一友谊,还让代为问候那个贝亚特。

  她,这位女友,使我不安。她的存在使我想入非非。我写了几封致贝亚特的信,在一封信里请她替我说些好话,在另一封信里又闭口不谈道罗泰娅。我想先去接近贝亚特,再转而接近她的女友道罗泰娅。我起草了五六封信,有几封已经装进信封,我带着信去邮局,然而一封也不曾寄出去。

  如此疯狂的我也许总有一天会把这样一封致贝亚特的信寄出去的。可是,在一个星期一,我在走廊里发现了那封信,它使我的不乏爱情的激情变成了嫉妒,情况也就不同了。顺便说一下,当时,玛丽亚同她的雇主施丹策尔先生的关系刚开始,奇怪的是我对此事倒冷漠地听之任之。

  信封上印好的寄件人告诉我,写信给道罗泰娅姆姆的是马利亚医院的一位埃里希·韦尔纳博士。星期二,第二封信到了。星期四又捎来了第三封。在那个星期四,情况究竟是怎样的呢?奥斯卡回到他的房间里,坐到一张厨房椅子上,这些厨房椅子都包括在租用的家具里。他从睡衣口袋里掏出玛丽亚每周都会寄来的信。玛丽亚尽管有了新的追求者,仍准时来信,字体整洁,内容详细。他拆开信封,读着,却什么也读不进去。他听到蔡德勒太太在走廊里,紧接着听到了她的声音。她喊闵策尔先生,后者没有回答,可他必定在家,因为蔡德勒太太打开了他的房门,把邮件交给他,还不停地规劝他。

  蔡德勒太太还在讲话的时候,她的声音就已在我耳边消失了。糊墙纸错乱的图案使我的精神也错乱了,垂直线、水平线、对角线、曲线,干条线万条线乱作一团。我见到自己成了马策拉特,却又同他一起吃着所有的受骗者都在吃的伪称有益于健康的面包,轻易地把我的扬·布朗斯基装扮成一个诱拐者,涂抹成撒旦的脸,画得实在蹩脚,先让他穿上传统的天鹅绒领子的双排扣大衣,又让他穿上霍拉茨博士的白大褂,紧接着他又变成了外科医生韦尔纳,来诱拐,来使人堕落,来玷辱名声,来伤害人,来打人,来折磨人。凡是一个诱拐者必须干的,他都干了,这样一来,他反倒是一个值得相信的人了。

  今天,当我回忆起那个一时心血来潮产生的念头时,我可以微笑了,而当时,这个念头却使奥斯卡变得嫉妒,变得像糊墙纸的图案一样错乱。我要学医,尽快地去学。我要成为医生,而且就在马利亚医院从业。我要赶走韦尔纳博士,揭露他工作马虎,甚至指控他在做喉头手术时疏忽大意造成病人的死亡。事实将会证明,那位韦尔纳先生从未上过大学,更非医学博士。战争期间,他在一个野战医院工作,学到了一点知识。骗子滚蛋!奥斯卡将成为主任医师,如此年轻,然而身居负责的岗位。一位新任教授绍尔布鲁赫来到那里,由手术室护士道罗泰娅姆姆陪同,在一群白衣随从的簇拥下,走过回声四起的过道,给病人作了诊断,在最后一刻决定动手术。多妙啊,这样一部影片过去还从未拍摄过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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