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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他又去咬丝绒套垫子,而她嚷:“滚开!”他也想滚开,但已经滚不开了,因为在他滚开之前,奥斯卡已经骑到了他们两个上面,因为我已经把鼓放到他的腰上,抡起鼓棒敲铁皮,因为我再也听不见“滚J滚开!”的叫声,因为我的鼓声比她喊“滚!”的声音响,因为我不能容忍他滚开,就像扬·布朗斯基过去总是从妈妈身边滚开那样;因为妈妈过去也总是说“滚”,对扬说“滚”,对马策拉特也说“滚”。接着,他们分开了,他们朝什么地方甩鼻涕,甩在专用的毛巾上,如果毛巾不在手头,就甩在沙发榻上,也有可能甩在地毯上。

  但我看不下去。不管怎么说,我没有滚开过。我是头一个没有滚开过的人,因此,我是父亲而不是那个马策拉特。他始终相信,直到最后也相信,他是我的父亲。但那是扬·布朗斯基。我得到扬的遗传,我抢在马策拉特之前,但我没有滚,我留下了,留在里面了,出来的,那是我的儿子,不是他的儿子!他根本就没有儿子!他根本不是真正的父亲!哪怕他同我可怜的妈妈结婚十次,哪怕他娶了玛丽亚!因为她已经怀孕了。他想,公寓里的和这条街上的邻居肯定会这样想的。

  他们自然会这样想,马策拉特把玛丽亚的肚子搞大了,他娶了她,她十七岁半,他呢,四十五岁。就她这个年龄来说,她可真是个能干人。至于小奥斯卡,他会因为有了这么个后娘而高兴的,因为玛丽亚对待这个可怜的孩子并不像后娘似的,倒像一个真正的母亲,虽说小奥斯卡脑筋不那么太清楚,本来是应当送进银锤陆军医院或者送进塔皮奥疗养院去的。

  马策拉特听从格蕾欣·舍夫勒的劝告,决定娶我的情人。如果我把他,我的假想之父称为父亲的话,我就不得不确定如下事实:我的父亲娶了我未来的妻子,之后,我把我的儿子库尔特叫做他的儿子库尔特,他因此要求我承认他的孙子是我的同父异母的弟弟,要求我把我所爱的、散发出香草昧的的玛丽亚认做继母,容忍她躺在他那一股鱼子臭腥味的床上。但如果我证实了,这个马策拉特根本不是你的假想的父亲,他是一个陌生人,既不值得你去同情也不值得你去厌恶,他烧得一手好菜,只因为你的可怜的妈妈把他留给了你,他便勉勉强强顶替了父亲的位子,给你做好吃的,照料你直到今天,他现在当着众人的面从你手里夺走了最好的女人,硬把你变成了一场婚礼以及五个月以后的一次婴儿洗礼的目击者,变成了两次家宴的宾客,而这次婚礼和婴儿洗礼本来该由你来举行,应该由你领着玛丽亚去户籍登记处,应该由你来决定谁当教父和教母,如果让我来检查这出悲剧的主角,不得不发现,这出戏是在主角被别人顶替了的情况下演出的,我会对这出戏感到绝望,因为奥斯卡,真正的主角扮演者,却被派去跑龙套,而且,这个龙套本来在戏里是应该删掉的。

  在我给我的儿子冠以库尔特这个名字之前,在我这样称呼他,似乎他从来也不曾有过名字——其实,我曾经用他真正的祖父文岑特·布朗斯基的名字来命名他——之前,也就是说,在我容忍库尔特这个名字之前,对于在玛丽亚怀孕期间奥斯卡如何阻挠按期生育一事,他并不想保持沉默。

  那天晚上,我撞见了沙发榻上的那两个,敲着鼓骑在马策拉特汗涔涔的背上,使他不能像玛丽亚所要求的那样小心行事,之后,我又拼命作了尝试,想夺回我的情人。

  当时,马策拉特终于把我从他的背上摇晃下来,但为时已晚。他因此揍我。玛丽亚保卫奥斯卡,责备马策拉特没有成功,未能小心行事。马策拉特像个老年男人似的为自己辩护。他说,这是玛丽亚的过错,她本来该满足的,可她总是不过瘾。玛丽亚一听就哭了。她说,她可不能那么快,三下两个就完事,要是这样,他本该另找一个女人,她虽说自己没有经验,不过,她的姐姐在埃登饭店工作,古丝特是在行的,古丝特告诉过她,这么快是不行的,还要她留神,古丝特说过,就有这样的男人,他们只是为了把鼻涕甩出来就完事,他,马策拉特,准是这样的男人,她再也不干了,她呀,非要铃铛同时响不可。

  因此,他本该小心行事,不管怎样也得如此,就那么一点体贴他都不考虑。她说罢就哭了,还一直坐在沙发榻上。穿着内裤的马策拉特嚷嚷起来,说他不想再听这种哭哭啼啼的腔调;接着,他又觉得自己发火不对,又对玛丽亚动起手来,也就是说,他要伸手到她的裙子下面还光着的地方去抚摸,这一下可把玛丽亚给惹火了。

  奥斯卡还从来没有看到过她这副样子。她的脸上出现了红斑,灰眼睛也变得越来越暗了。她把马策拉特叫作脓包,马策拉特只好伸手去拿裤子,穿上,系好扣子。玛丽亚嚷道,他可以拍拍屁股走了,去找那些党支部头头,那帮人同他一样,也是脓包。马策拉特抓起上装,接着捏住门把,说,他现在要去换换胃口了,女人的麻烦事他受够了,如果她真是这样一个骚货,她本该去勾引外籍工人,勾引那个送啤酒的法国佬,他肯定要强得多。他,马策拉特,心目中的爱情不只是干这种龌龊事情,他现在要去玩施卡特牌了,干这种事情,他心里有底。

  于是,起居室里只剩下我和玛丽亚两人了。她不再哭泣,沉思着穿衣,吹几声口哨,穿好内裤。她花了不少时间去抚平方才在沙发榻上受了罪的裙子。接着,她打开收音机,当报告魏克塞尔河和诺加特河的水位时,她专心地听着,当报告完下莫特劳河的水位后,预告播放华尔兹而音乐也开始了时,她突然又脱掉内裤,走进厨房。我听到她拿盆、放水和煤气咝咝的声响,我猜想,玛丽亚准是打定主意要洗个澡了。

  为了避免去作这种有点难堪的想象,奥斯卡集中心思去听华尔兹。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甚至跟着施特劳斯①的音乐敲了几小节的鼓,觉得挺有意思。接着,由广播大楼播放的华尔兹音乐突然中断,开始报告特别新闻。奥斯卡猜想是关于大西洋战事的消息,而且果然猜中了。多艘潜艇在爱尔兰以西击沉七八艘船,总计若干千吨位。此外,另有潜艇在大西洋击穿了几乎是同样多吨位的船只的船底。海军上尉谢普克——也可能是海军上尉克雷特施马尔——反正是这两个中间的一个或者是第三个著名海军上尉指挥的潜艇干得尤其出色,它击沉的吨位数最多,此外还包括或者外加一艘英国的XY级驱逐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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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约翰·施特劳斯(1825~1899),奥地利作曲家,人称“圆舞曲之王”。↓

  我跟着特别新闻后播放的英国歌曲在我的鼓上敲起变奏来,差点把那支歌曲变成了一支华尔兹。这时,玛丽亚臂上搭着一条毛巾走进了起居室。她压低声音说:“听见了没有,小奥斯卡,又有一条特别新闻!要是他们这样干下去的话……”她没有告诉奥斯卡要是这样干下去的话会怎么样,便坐到了一张椅子上,通常马策拉特总把他的上装搭在这张椅子的扶手上。玛丽亚把湿毛巾拧成香肠状,跟着那首英国歌曲相当响地而且正确地吹起了口哨。收音机里的歌声停止以后,她还重复吹了一遍那支歌曲的结尾,那不朽的华尔兹刚响起,她就关掉了碗橱上的收音机。她把香肠状的毛巾放在桌上,坐下来,把两只小手搁在大腿上。

  这时,我家的起居室变得非常寂静,只有落地钟的说话声音越来越大。玛丽亚似乎在考虑把收音机重新打开是不是更好些。但她接着却拿定了另一个主意。她把额头贴到桌面上的毛巾香肠上,两臂沿膝垂向地毯,默默地、有规律地、一阵阵地哭泣。

  奥斯卡心里琢磨,玛丽亚是不是害羞了,因为我在这种难堪的场合下给她来了个突然袭击。我打定主意要让她高兴起来,便溜出起居室,走进昏黑的店铺,在小盒布丁和胶水纸旁边找到了一个小口袋,又在半明半暗的过道里看清这是一小包车叶草汽水粉。奥斯卡对自己摸到的东西很高兴,因为在各种香味中间玛丽亚最喜爱车叶草味。

  我走进起居室时,玛丽亚的右脸还枕在拧成香肠状的毛巾上。她的双臂还像方才似的在两腿之间摇摆,不知往哪儿搁才好。奥斯卡从左边走近她时,发现她两眼紧闭,并没有眼泪,便觉得挺失望。我耐心地等着,直到她的眼皮连同有点粘在一起的睫毛一道抬起时,便把小纸袋递给她。可是,她没有注意到这车叶草,她对这小纸袋和奥斯卡就像视而不见似的。

  我原谅了玛丽亚,她也许是被泪水迷糊了眼睛。我心里盘算了一下以后,便决心采取更直接的行动。奥斯卡爬到桌子底下,蹲在玛丽亚略微朝里撇的双脚之间,抓住她的手指尖几乎蹭到地毯的左手,把它翻转过来,直到我能够看见她的手心,随后用牙齿撕开小纸袋,把半包粉末撒在这任我摆布的手心里,让唾沫流上去。我还在观察粉末刚开始起泡沫的时候,胸口便挨了玛丽亚一脚,好痛啊,她把奥斯卡踢倒在起居室桌子下面正中央的地毯上。

  我不顾疼痛立即站起来,从桌子底下钻出来。玛丽亚也站了起来。我们面对面站着,气喘吁吁。玛丽亚一把抓起毛巾,擦干净她的左手,把这一团东西扔到我的脚前。她把我叫做该死的脏猪,坏心眼的矮子,神经失常的侏儒,就该送进疯人院去。她说罢抓住我,打我的后脑勺,骂我的可怜的妈妈,说她竟然生下了像我这样的一个淘气鬼。我正想叫喊,正想向起居室里的和全世界的玻璃宣战的时候,她把那团毛巾塞进了我的嘴里。我—口咬下去,它比老牛肉还硬。

  直到奥斯卡的脸色发紫发青的时候,她才罢休。这时,我本来可以喊叫,不费吹灰之力就震碎所有的玻璃器皿、窗玻璃以及落地钟指针前面的玻璃罩。但是我没有叫喊,而是让一种仇恨占据了我的心灵。这种仇恨盘踞在那里,直到今天,我一见玛丽亚踏进我的房间,就会感觉到这仇恨还像是在我的牙齿间咬住的那四毛巾。

  玛丽亚的脸色真是说变就变。她不再整我,和气地笑了起来,一伸手又打开收音机,跟着华尔兹音乐吹口哨,一边朝我走来,想抚摩我的头发表示和解,因为我过去是很喜欢她这样做的。

  奥斯卡让她走到跟前,接着用双拳由下而上打她放马策拉特进去的地方。我要打第二下时,她抓住了我的拳头,我却一口咬住了那个该死的地方,紧咬着同她一起倒在了沙发榻上。虽然听到了收音机里又在播送另一条特别新闻,但是奥斯卡不想听这些;所以,他也就无法告诉读者,谁击沉了什么以及击沉多少,因为一阵哭泣前的剧烈的痉挛使我松开了牙齿。我一动也不动地伏在玛丽亚身上,她由于疼痛而哭泣,奥斯卡则由于仇恨而哭泣,也由于爱而哭泣,这种爱已经变成了昏厥,但仍然没有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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