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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者将会看到,志愿消防队队长黑希特是一个能言善辩的神甫。在对科尔雅切克一符兰卡一案调查期间,他每逢星期日,便站在朗加尔滕的圣巴巴拉教区教堂的布道坛上讲着同样的话,把他对该进天堂的消防队员和该下地狱的纵火犯所作的比喻,喋喋不休地灌到他的教区信徒的耳朵里去。

  可是,调查该案的警察局刑事官员并不到圣巴巴拉教堂去,而且,长生鸟这个比喻,在他们耳朵里非但不能证明符兰卡无罪,反倒成了一个冒犯当今的大不敬的词儿,因此,符兰卡当志愿消防队员的活动,结果反而露出了蛛丝马迹。

  不少锯木厂的证明,这两个人出生地的证明,都陆续取到。符兰卡诞生在图赫尔,科尔雅切克是在托恩生的。老筏夫和两家远亲的证词中,有细微的不一致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调查已经有了眉目。这时,大木筏恰好到了帝国境内,一过托恩,便受到暗中监视,筏夫们上岸,也有人盯梢。

  过了迪尔绍,我的外祖父才注意到有人盯梢。他已经料到了。这当口,可能由于一种近乎消沉的懒散怠情,他并未在莱茨考和凯泽马克之间设法脱逃;这个地段,他了若指掌,加上器重他的筏夫们的帮助,他还有可能逃之夭夭。一过艾因拉格,木筏互相碰撞,缓慢地漂入死魏克塞尔河。一艘单桅渔船,贴着木筏驶来,甲板上有多少人哪!它越是不想引人注目,却反倒更引人注目。刚过普莱能村,从岸边芦苇丛中钻出两艘海港警察局的摩托艇,划破死魏克塞尔河越来越咸的、宣告港口将到的河水,在两岸之间来回穿梭。通往霍伊布德的桥那边,穿蓝制服的警察布置了警戒线。一眼望去,克拉维特尔船坞对面的木材堆积场,几个较小的船坞,越来越宽、向莫特劳河突出的木材港,各家锯木厂的装卸码头,有本厂职工在等候的码头,处处都有穿蓝制服的警察。

  唯独河对岸席哈乌一带没有,那边旌旗林立,那边正发生着别的事情。那边大概是有什么船下水,那边人头挤挤,海鸥乱飞,那边在庆祝——是为我外祖父举行庆祝会吗?我的外祖父看到木材堆遍布穿蓝制服的警察,看到两艘汽艇越来越预兆不祥地驶来,把恶浪掀上木筏,他才明白了花费偌大的费用,布下天罗地网,是专为收拾他的。到了这时,昔日的纵火犯科尔雅切克的心才觉醒了。他这才唾弃了温和的符兰卡,脱下志愿消防队员符兰卡这张人皮,大声而毫不结巴地宣布同口吃的符兰卡一刀两断,并开始逃跑。他从一个木筏跑到另一个木筏,在这宽阔而摇晃的平面上奔跑,光着脚在这粗糙的木排上奔跑,从巨木到巨木,在木筏上向席哈乌跑去。

  那里,旌旗迎风招展,一条船停在船台上,龙骨已浸在水里;那里,没有人在喊符兰克或科尔雅切克,正在做精彩的演讲:我把你命名为陛下的轮船“哥伦布”号,直航美国,排水量四万吨以上,三万马力,陛下的轮船,一流的休息厅,二流的大餐厅,大理石体育馆,图书阅览室,直航美国,陛下的轮船,稳定器,散步甲板,“天佑汝,头戴胜利花冠”①,船首的本上海港旗帜,海因里希亲王②站在舵轮旁。而我的外祖父却光着脚,几乎脚不沾圆木地向铜管乐队奔去。有这等君主的国民啊,他从一个木筏跑到另一个木筏,国民向他欢呼,“天佑汝,头戴胜利花冠”,汽笛齐鸣,所有船坞的汽笛,停泊在港内的轮船、拖轮和游艇的汽笛,“哥伦布”号,美国,自由,还有两艘汽艇,其乐无穷、疯疯癫癫地在他身边飞驰,驶过一张又一张木筏,陛下的木筏截断了他的去路,真是败人兴致。他正要姿势优美地一跃而过,却又不得不停下来,孤单单站在一张木筏上。他已经看到了美国,这时,两艘汽艇打了横,他别无去路,只好跳水——有人看到我外祖父在泅水,向一张朝莫特劳河漂浮的木筏游去。由于有那两艘汽艇,他不得不潜水,由于有那两艘汽艇,他不得不永远待在水下。木筏在他头顶上漂浮,而且不再停留,一张木筏再生一张新的:你的木筏所生的木筏,一张又一张,永世不竭:木筏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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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普鲁士国歌的起首句。
  ②指海因里希·封·普鲁士亲王(1862~1929),德国海军大元帅。
  ③这是对天主教经文的滑稽模仿。↓

  两艘汽艇停了发动机。一双双严酷无情的眼睛搜索着水面。可是,科尔雅切克一去不复返了,他告别了铜管乐,汽笛,船上的钟,陛下的船,王储海因里希的命名演说,陛下的疯狂乱舞的海鸥,告别了“天佑汝,头戴胜利花冠”以及为陛下的轮船从船台下水时润滑用的陛下的软肥皂,告别了美国和“哥伦布”号,钻到了再生不竭的木筏底下,逃脱了警察局的追捕查究。

  我外祖父的尸体始终没找到过。他是死在木筏底下的,这一点,我深信不疑。然而,正是为了深信不疑,我还得把有关他奇迹般地获救的各种传说照录不误。

  其一是说,他在木筏底下找到了两根木头间的一个窟窿;从下面看,大小正好使他的口、鼻露在水面上。从上面看,这个窟窿却很小,尽管警察检查木筏,甚至搜遍了木筏上的芦苇棚,一直折腾到深夜,还是没有发现它。后来,借着黑夜沉沉——传说如此,他随波漂去,虽然筋疲力尽,但仍有几分运气,漂到了莫特劳河另一岸,上了席哈乌船坞的码头,躲在废铁堆存场上,后来,可能得到希腊水手的帮助,上了那几艘积满污垢的油船里的某一艘。据说,那些船向来就是逃亡者的避难所。

  另一说云:科尔雅切克是个游泳好手,肺活量超过常人,他不仅在木筏底下潜泳,而且潜过极宽的莫特劳河,幸运地抵达对岸席哈乌船坞的码头,毫不引人注意地混到造船工人中间,最后混到狂热的群众中间,同他们一齐高唱“天佑汝,头戴胜利花冠”,还听了王储为陛下的轮船“哥伦布”号命名的讲演,拼命鼓掌。下水典礼结束,他穿着半干湿的衣裳,随着人群,挤下码头。第二天——在这一点上,一二两种获救说是一致的——他成了一名偷渡的乘客,上了臭名昭彰的希腊油轮中的一艘。

  为完整起见,还得讲一讲第三种荒诞不经的传说。据云,我的外祖父像一块漂浮的木头,被河水送进了公海,几名博恩扎克渔夫一见,马上把他打捞上来,在三海里区域外,把他交给了一艘瑞典深海渔轮。在瑞典船上,他像奇迹一般慢慢复元,并到了马尔默,如此等等。

  这些全都是无稽之谈,乃渔夫们编造的虚妄故事。还有那些目击者(在全世界的海港城市都有这种不可信的目击者)的叙述,我也同样一笑置之。他们说,第一次世界大战过后不久,在美国布法罗见到过我的外祖父。据说他改名为乔·科尔奇克,做从加拿大进口木材的生意,是几家火柴厂的大股东,火灾保险公司的创始人。他们把我的外祖父描绘成一个孤独的亿万富翁,坐在摩天大楼里一张巨大的写字台后面,每个手指都戴有一枚闪闪发光的宝石戒指,正在训练他的保镖,这些人一色消防队员制服,都会唱波兰文歌曲,以长生鸟卫队而遐迩闻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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