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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〇


  几秒钟的动摇使她更加坚定了,心也跳得比较平稳了。

  “现在到底会怎样呢?”她一边观察,一边想。

  那个暗探把路警叫来了。

  他眼望着母亲轻轻地对路警嘀咕着,鬼鬼崇崇,不可告人。

  路警一面打量她,一面退了出去。

  又来了一个路警,皱着眉头听他说着。这是一个身材高大、没有刮脸的白发老人。他对暗探点了点头,朝母亲坐的凳子走了过来,暗探就很快的消失了。

  老头子从容不迫地一步一步地走过来了,用一种好像生气的眼光注视着母亲的脸。

  母亲在凳子上把身体朝的面挪了一下,仿佛是下意识的。

  “只要能不挨打……”

  老头站在她旁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不高不低地严厉地问:

  “在看什么?”

  “没看什么。”

  “哼,女贼,上了年纪了,还居然要干这种勾当!”

  母亲觉得,他的话好像重重地在她脸上打了两下,刚才这些恶毒的、声音嘶哑的话使她感到好像把自己的脸皮撕破了、把自己的眼睛打坏了一般地疼痛。

  “我?你瞎说,我才不是贼呢!”母亲用全身的力气喊道。

  她眼前的一切在她的激愤的旋风里面回转翻腾起来了,心里感到强烈的受辱的苦味儿。她把箱子猛的一拉,打开来。

  “你看吧!大家来看吧!”母亲站起身来,抓了一把传单举到头顶上,高声喊着。喊声中充满了激动的愤恨与畅快的美妙……

  透过耳边的喧哗块,母亲听见了聚集过来的人们的喊声。

  与此同时,许多人从四面八方迅速地跑了过来。

  “什么事?”

  “有暗探!……”

  “什么事呀?”

  “说那个女人偷了东西……”

  “啊呀,看样子倒很体面!”

  “我不是贼!”母亲看见人们纷纷拥上来,稍微安稳了一些,朝着一张张奇怪而陌生的面孔放开嗓子说道:

  “昨天审判了一批政治犯,里面有一个叫符拉索夫的,是我的儿子!他在法庭上讲了话,这就是他讲话的稿子!今天,我要把这些稿子分散给大家,让大家认认真真地看一看,想一想真理……”

  有人小心而好奇地从她手里抽了几张传单,样子十分庄重。

  母亲把手猛地在空中一挥,传单便纷纷飘到人群里。

  “这么干是不好的!”有人害怕地躲在一边说。

  母亲看见人们拾了传单,并将传单藏在怀里和衣袋里——这种情形又使她振作起全身的颈头。

  母亲周身有些紧张,切切实实地感觉醒的自豪感在心里成长,被压抑了的喜悦突然地燃烧起来了……

  她的话更镇定更有力了。

  母亲不断地从箱子里取出传单,忽左忽右地朝群众们那一双双渴望的、灵活的、想接受真理的手上抛去。

  “我的儿子和跟他一起的人们为什么要被判罪,——你们知道吗?请你们相信母亲的心和她的白发吧!我可以告诉你们——因为他们要你们诸位传达真理,所以昨天被判罪了!我直到昨天才算明白了,这种真理……没有人能够反抗,没有人能够反抗!”

  群众静下来了。

  他们越来越挤,人数不断地增加,用身体的圈子紧紧地围住了母亲。

  “贫困、饥饿和疾病,这就是你们劳动的报酬。一切都是我们的敌人,——我们一辈子都是在劳作里面、在污泥里面、在欺骗里面、一天一天地葬送着自己的生命!可是别人却是利用我们的血汗来享乐,坐享其成,花天酒地作威作福!我们就像被锁着的狗,一辈子被幽禁在无知和恐怖之中,没有一点点出路!——我们却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对什么都害怕!我们的生活就是黑夜,每一天都是黑夜!是漆黑的黑夜!”

  “对!”有人低声说。

  “勒住她的喉咙!”

  在群众之后,母亲看见了暗探和两个宪兵。她想要赶快分散最后几叠传单,但是当她把手伸到箱子里去的时候,她的手碰到了另外一个人的手。

  “拿吧,拿吧!”她俯着身子说。

  “散开!散开!”宪兵拨拉开群众,高声喊着。

  人们极不情愿地走开去,他们推撞着宪兵,故意阻挡他们,或许是下意识的。

  围观的群众被这个容貌和善、长着一双正趋势大眼睛的白发妇人有力地吸引住了。

  是的!他们本来是被生活隔开,互相隔绝,现在被她的热烈的言语所鼓动,融成了一个整体。

  这些话,也许在很久之前,就为那些受不平等的凌辱的人们所追求和渴望着的。只是没有机会发现……

  近旁的人们默默地站着,母亲看见了他们的饥混一般的专注的眼睛,那种眼神让她的脸上都感到了温暖的呼吸。

  “老太太,走吧!”

  “你马上就要被抓去了!……”

  “啊,真勇敢!”

  “滚开!滚开!”宪兵们的喊声越来越近了。

  母亲面前的人们互相拉挽着,摇晃起来。

  母亲觉得,大家都是愿意了解她并相信她的。因此,她也急于要把她知道的一切,把使她感到力量的一切思想,完全告诉大家。

  这些思想此时此刻极其容易地从她心坎里浮动出来了,变成了一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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