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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跟我来吧,万尼亚,”她拉着他的手。“也许你是走不动啦?等一下,咱们马上就能安排妥当,让我去敲人家的门……”她毅然跳了起来,打算到邻近的人家去敲门借宿。她丝毫没有考虑,深更半夜到素不相识的人家去敲门好不好;她带着一个醉汉闯到人家去,人家对她会怎么想,她对这一类的事,一向是不注意的。

  但是莫罗兹卡忽然惊骇地摇着头,嘎声说:

  “不一不一不……不许去敲门!小声些!”说时便捏紧两个拳头在鬓边晃动。她甚至觉得,这一吓竟把他吓得清醒了一些。“冈恰连柯住在这儿,你难道不一不一知道?这怎么一行……”

  “冈恰连柯又怎么样?好象是位了不起的大老爷……”

  “不一不,你不知道,”他难受地皱起眉头,’抱住了头,‘你一点都不懂这是为什么?因为他把我当人看待,可是我……唉,又是怎样呢?不一不,这怎么行……”

  “你在胡说些什么呀,我的好人,”她又在他旁边蹲下来,说。“你看在下小雨,地上又湿,明天还要出发,咱们走吧,亲爱的……”

  “不,我是完蛋了,”他说。他似乎已经十分清醒,非常难受。“唉,现在我算什么,我算是什么人,是为了什么生活的,——诸位,你们想想吧?”说着,他忽然用他那眼泡浮肿、满含泪水的眼睛悲切地环顾四周。

  这时候,她用空着的那只手搂着他,嘴唇几乎触到他的睫毛,温存地、象哄孩子似地轻声对他说:

  “暖,你伤心什么呀?你于吗要这么难受?是舍不得那匹马吗?他们不是又给你弄了一匹吗,一匹性子挺温和的马——来吧,别难受啦,亲爱的,别哭啦,你来看看我捡来的这个小狗,你瞧,这狗息子多好玩!”说着,她就翻开外套的衣领,让他看那只耷拉着耳朵的瞌睡的小狗。她是那样真情流露,仿佛不仅是她的声音,连她的整个身心都在隅隅低语,吐诉着她的满腔热爱。

  “啮一吻,小东西!”莫罗兹卡带着醉意温柔他说,一边还去拧它的耳朵。“你是在哪里捡来的?坏东西,你还想咬人哪……”

  “是啊,这样才对啊!走吧,亲爱的……”

  她总算搀他站了起来,就这样,一边规劝他不要去胡思乱想,一边领他往住处走去。他已经不再倔强,并且相信她了。

  一路上他一次也没有向她提起密契克,她对他也是绝口不提,仿佛他们中间根本没有夹进过密契克这个人。过了一会,莫罗兹卡变得没精打采,连口也不开:他显然是清醒了。

  他们就这样走到杜鲍夫住的那所小屋前面。

  莫罗兹卡抓住梯瞪,要爬上干草房,可是两条腿不听使唤。

  “耍帮忙吗?”瓦丽亚问。

  “不用,我自己来、笨蛋!”他粗暴地、窘迫地回答说。

  “好吧,那末再见了……”

  他放开梯子,愕然地望了望她:

  “为什么‘再见’?”

  “就是这样,”她笑了起来,笑得勉强而忧伤。

  他突然闭她迈了一步,笨拙地抱住她,把自己的不善于温存的面颊贴着她的脸。她觉得,他是想吻她,他也的确是有这个意思,但是他不好意思这样做,因为矿上的小伙子们只是跟姑娘们乱摘,很少跟她们温存。自从他们共同生活以来,他总共只吻过她一次:那是在他们结婚的那一天,当时他喝得烂醉,旁边的人们大喊着“苦啊!”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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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俄罗斯风伦,举行婚宴时来宾举杯喊“苦啊!”,新郎就要与新娘亲吻。-一译者注。

  “……这又算收场了,一切又都是老样子,好象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莫罗兹卡得到满足,靠着瓦丽亚的肩膀蜷着身子睡着了,这时候她怀着苦闷和忧伤这样想道。“又要走老路,还是那艰苦乏味的生活——而且弄来弄去还是老一套……但是,我的天哪,这里面的乐趣是多么少啊!”

  她翻了个身,背对着莫罗兹卡,日上限,蜷起腿,可是怎么也睡不着——远远地,从村后的黄泥河子乡大路开始的地方,也就是有呐兵站岗的地方,传来三声信号枪声——瓦丽亚叫醒了莫罗兹卡,——他刚抬起头发蓬乱的脑袋,村后又响起哨兵的别旦枪声,而且好象还礼似的,马上就有连珠似的机枪声,狼嗥般地嗒嗒地响了起来,划破了夜的黑暗和寂静……

  莫罗兹卡不高兴地挥了挥手,跟着瓦丽亚从干草房爬下来。雨已经停了,但是风刮得更有劲,什么地方的百叶窗在砰砰地响,潮湿的黄叶在黑暗中飞舞。各个农舍里部点起了灯。侦夜人一面喊一面沿街跑过去,挨家挨户地敲门。

  莫罗兹卡好不容易走到马棚里,牵出他的“犹大”,在这几分钟里,他昨天的一切遭遇重又涌上心头。一想起破打死的眼睛象玻璃球的米什卡,他的心就紧缩起来,接着,他又怀着极端厌恶和恐怖的心情突然想起昨天自己的全部丑态:他喝得醉醺醺的满街乱晃,所有的人都看见了他这个喝醉了酒的游击队员,全村都听见他在大唱淫荡的小调。跟他一块的是他的对头密契克,——他们俩很亲热地一块游逛,而他,莫罗兹卡,还发誓说自己爱他,请他宽恕——请他宽恕哪一桩呢?为了什么呢?现在他感到自己的这些举动简直是虚伪可恨。莱奋生会怎么说?而且,老实说,这样创作非为之后,还有什么脸看见冈恰连柯呢?

  他的伙伴大部分已经给马备上鞍子,把马牵出大门,他却不是短了这样,就是少了那样:鞍子上没有肚带,步枪还在冈恰连柯的小屋里。

  “季摩菲,好朋友,救救我吧!”他看见杜鲍夫在院子里跑过去,就用哀诉的、几乎要哭出来的声音央告说:“把那根备用肚带给我吧我看见过你有的……”

  “什么?!”杜鲍夫怒吼起来。“你刚才到哪儿去啦?!”他发疯似地把马推开,吓得马匹都竖立起来,他一边破口人骂,一边走到自己的马跟前去取肚带。“拿去!”他气愤他说,过了一会他走到莫罗兹卡跟前,猛地用肚带使劲朝他背上抽了一下。

  “当然罗,他现在可以打我,我这是活该,”莫罗兹卡心里想,连嘴也不回,因为他并不感到疼痛。但是他觉得这个世界似乎格外阴暗了。他觉得,无论是黑暗中这些僻孵啪啪的枪声,是这片黑暗,还是在村外等待着他的命运,似乎都是对他一生所作所为的天公地道的惩罚。

  在各排集合和整队的当儿,射击声已经到了河边,形成了半圆形;炸弹发射炮呜呜地响起来,好象一条条灿然发光的鱼叮叮当当地响着,在村子上空飞舞。巴克拉诺夫穿着外套,束上腰带,手里拿着手枪向大门口跑去,嘴里喊着:

  “下马!排成一横队!你留二十来人守在马旁边,”他对杜鲍夫说。

  “跟我来!跑啊!”几分钟后,他喊了一声,便向黑暗中冲去;散兵线跟着他跑上去,边跑边掩上外套,解开子弹带。

  他们在半路上遇到逃跑的哨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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