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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九月五日(1)


  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代表所提出的延期一事,当时是莫雷尔所万万想不到的。在可怜的船主看来,这似乎是他的运气又有了转机,等于命运之神在向人宣布,它已厌倦了在他的身上泄恨了。当天他就把经过的情形讲给了他的妻女和艾曼纽听。全家人即使不能说已恢复安宁,但至少又有了一线希望。汤姆生·弗伦奇银行这个慷慨的举动算作友谊的表示,而只能算作自私的做法,银行方面大概是这样想,“这个人欠我们将近三十万法郎,我们与其逼他破产,只拿到本金的百分之六到八,还不如支持他,在三个月以后收回三十万为妙。”不幸,不知究竟是出于仇恨还是盲目与莫雷尔的往来的商行却并不都是这样想。有几家甚至抱着一种相反的想法。所以莫雷尔所签出去的期票仍毫不客气地如期拿到他的办公室来兑现,而多亏了英国人延期之举,那些期票才得以由柯克莱斯照付。所以柯克莱斯依旧象他往日一样的泰然自若。只有莫雷尔惶恐地想到,假如十五日该付监狱长波维里先生的十万法郎和三十日到期的那几张三万二千五百法郎的期票不曾延期的话,他早已破产了。一般商界的人士,都以为莫雷尔在恶运不断的打击之下,是无法坚持下去。所以当他们看到月底来临,而他却照常能如期兑现他所有的期票时,不禁大为惊奇。

  可是人们仍没有完全恢复对他的信心,一般人都说,那不幸的船主的整个崩溃的日子只能拖延到下个月月底。在那个月里,莫雷尔以闻所未闻的努力来回收他所有的资金。以前他开出去的期票,不论日期长短,人家总是很相信地接受的,甚至还有自动来请求存款的。现在莫雷尔只想贴现三个月的期票,但却发现所有的银行都对他关上了门。幸亏莫雷尔还有几笔钱可收回,那几笔钱收到以后,他才能把七月底的债务应付过去。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代表再也没在马赛露过面。在拜访过莫雷尔先生后的第二天或第三天里,他就失踪了,在马赛,他只见过市长,监狱长和莫雷尔先生,所以他这次露面,除了这三个人对他各自留下了一个不同的印象以外,再没有别的踪迹可寻。至于法老号的水手们,他们似乎无疑地已找到了另外的工作,因为他们也不见了。

  茄马特船长病愈后从帕尔马岛回来了。他不敢去见莫雷尔,但船主听说他回来后,就亲自去看望他。这位可敬的船主已从佩尼隆的那里了解了船长在暴风中的英勇行为,所以想去安慰安慰他。他还把他该得的薪水也带了去,那原是茄马特船长不敢开口要的,当莫雷尔从楼梯上下来的时候,他碰见佩尼隆正要上去。佩尼隆似乎把钱花得很正当,因为他从上到下穿着新衣服。当他看到自己的雇主的时候,那可敬的水手似乎十分尴尬,他缩到了楼梯的拐角,把他嘴巴里的烟草块顶来顶去,大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只感到在握手的时候莫雷尔照常轻轻地回捏他一下。莫雷尔以为,佩尼隆的窘态是由于他穿了漂亮的新衣服的关系,这个诚实人显然从来不曾在自己身上花过那么多钱。他无疑的已在别的船上找到工作了,所以他的羞怯,说不定就是为了他已不再为法老号致哀的缘故。他或许是来把他的好运告诉茄马特船长,并代表他的新主人来请船长去工作的。“都是好人啊!”莫雷尔一边走一边说,“愿你们的新主人也象我一样的爱你们,并愿他比我幸运!”

  八月份一天天地过去了,莫雷尔不断地努力,到处奔走借债,到了八月二十日那天,马赛盛传他搭乘了一辆邮车走了,据说他的公司月底就要宣告破产了。莫雷尔之所以要离开,就是为了避免目睹这个残酷的场面,而只留下他的助手艾曼纽和会计柯克莱斯去应付。但出乎大家意料之外的是,八月三十一日那天,公司仍照常开门,柯克莱斯坐在账台栅栏后面,照样仔仔细细地察看所有拿来兑现的期票,从第一张到最后一张,照样如数付清,其中有两张还是莫雷尔拿去贴现的保付支票,这柯克莱斯也照样兑付,就象是船主直接发出去的期票一样,这一切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可是,预言祸事的人总是不甘心罢休的,所以倒闭的日期又被定在了九月底。九月一日,莫雷尔回来了。全家人都极其焦急地在等着他,因为他们最后的希望就寄托在这次到巴黎去的旅程上了。莫雷尔想起了腾格拉尔,腾格拉尔现在非常有钱了,而以前他曾象受过莫雷尔许多恩惠,因为他那庞大的财富是在进西班牙银行服务以后开始积累起来的,而当时是莫雷尔介绍他去那儿工作的。据说腾格拉尔目前的财产已达六百万到八百万法郎,而且还有无限的信用。所以腾格拉尔如果肯救莫雷尔,他根本用不着从口袋掏一个铜板,而只在借款时说一句话,莫雷尔就得救了。莫雷尔早就想到过腾格拉尔。但他对他有一种无法抑制的本能的反感,所以莫雷尔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才去求救于他的。莫雷尔当时的想法是对的,因为他想到了拒绝,屈辱地回家来了。回家以后,莫雷尔即没有一声怨言,也没说一句刻薄的话。

  他同他那哀哀哭泣的妻女拥抱了一下,又带着友情的温暖同艾曼纽握了一下手,然后去他三楼的书房里了,同时派人去叫柯克莱斯来。

  “这样看来”两个女人对艾曼纽说,“我们是真的破产了。”

  他们匆匆商谈了一番,大家一致同意由尤莉写信给驻防在尼姆的哥哥,叫他赶快回家,这两个可怜的女人本能地感觉到她们必须以全部力量来承受这日益迫近的打击。马西米兰·莫雷尔虽还不满二十二岁,却很能左右他的父亲。他是一个刚毅正直的青年。当他决定入伍的时候,他的父亲原无意让他干那一行,于是就叫年轻的马西米兰考虑了一下自己的兴趣以后再做决定。他立刻宣布愿过军人的生活。他后来刻苦学习,在军官学校毕业时成绩极优,高校后就在五十三联队成了一名少尉。他当少尉已一年了,一旦有机会便可以升迁。在他那一联队里,马西米兰·莫雷尔是一个众所周知最严守纪律的人,不仅严守一个军人应尽的义务,而且还严守一个人应尽的责任,所以他获得了“斯多葛派”[斯多葛派是古希腊一种唯心主义哲学派别,摈弃享乐,提介寡欲。后来常以这个名称指刻苦自励的人。]这一美名。不言而喻,许多人喊他这个绰号,只不过是从旁人那儿听来的,有些人甚至根本不知道其真正的含义。

  这位青年人就是他的母亲和他的妹妹求援的目标,她们觉得严重的局势就要到来了,所以召他回来支援她们。她们并没有错估这件事的严重性,因为莫雷尔和柯克莱斯同进办公室以后,尤莉看到后者出来的时候脸色苍白,浑身发抖,神色惊恐不安,当他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她本来想问问他,但那老实人一反常态,竟慌慌张张地急忙奔下楼去,只是举手向天,惊叹道:“噢,小姐,小姐!多可怕的祸事!谁能相信啊!”过了一会儿,尤莉又看到他上楼来,手里捧着两三本厚厚的账簿,一册笔记本和一袋钱。

  莫雷尔查看了账簿,翻开了笔记本,数了数钱。他所有的现金约为七八千法郎,他应收的账款,到五号为止,约有四五千,加起来,最多不过只有一万四千法郎,而要付的那些期票却达二十八万七千五百法郎之多。他是无法对债主这样开口的。但是,当莫雷尔下楼去用午餐时,他外表看来却非常的平静。这种平静的态度比最大的忧郁更使两个女人感到惊惶。午餐以后,莫雷尔通常总要出去,照例到佛喜俱乐部去喝咖啡,读《讯号报》的,但这一天他没有离家,却回到了他的办公室里。

  至于柯克莱斯,他似乎完全给弄糊涂了。那天下午他走到天井里,光着头坐在一块石头上,曝晒在炽热的阳光底下。艾曼纽想设法安慰一下两个女人,但他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这个年轻人对于公司的业务知道得很清楚,决不会不知道一场大祸已笼罩在莫雷尔全家的头上。夜晚来临了。两个女人没法睡觉,在房间里守着,希望莫雷尔在离开办公室以后会到她们这儿来。但她们听到他经过她们的门口时,故意放轻了脚步。

  她们听见他已走进他的卧室,并在里面把门关上了。莫雷尔夫人叫女儿上床去睡。尤莉走后,她又等了半个钟头,然后站起身来,脱掉鞋子,偷偷地沿着走廊摸过去,想从钥匙孔里看着她的丈夫在做什么。在走廊里,她遇到了一个后退的黑影,那是尤莉,她也心中不安,比她的母亲先来了一步。那年轻姑娘向莫雷尔夫人走过来。“他在写东西。”她说道。她们不必说话就都已互相了解了对方的心思。莫雷尔夫人再从钥匙孔里望进去。莫雷尔果然在写东西,但莫雷尔夫人却注意到了一件她女儿没注意到的事,就是她的丈夫正在一张贴着印花的纸上写字。一个恐怖的念头闪过了她的脑子:他正在写遗嘱。她不禁浑身打了个寒噤,可是却没有力气说出一个字来。第二天,莫雷尔先生似乎象往常一样的平静,照常走进他的办公室,按时来用早餐,但在午餐以后,他就把女儿拉到了自己身边,抱住她的头贴在自己的胸前,拥抱了她很长一段时间。到了晚上尤莉告诉她的母亲,说他在外表上虽然是这样的平静,但她注意到父亲的心跳得很剧烈。以后的两天也是这样地过去了。到了九月四日晚上,莫雷尔向他的女儿要回了他办公室的钥匙。

  尤莉一听到这个要求立刻就发抖了,她觉得这是一个恶兆。这把钥匙一向是由她保存着的,只有在她童年的时代,有时向她讨回只不过当作一种惩罚罢了,而现在她的父亲为什么要讨回这把钥匙呢?那年轻姑娘望着莫雷尔。“我做错了什么事,父亲?”她说,“你要向我讨回这把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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