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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〇


  仆人看到他的主人做的动作,同时也听到了他的命令。他赶紧走过去,用两条胳膊接住伯爵。他们离家还不远,所以那些原来站在大门口望着拉费尔先生动身的仆人,都看到了他们的主人平常很匀称的前进的动作突然不正常了,那个随身男仆又用手势又用叫喊召唤他们,于是他们都急匆匆地奔了过去。

  阿多斯回过头朝家里刚走了几步,又觉得自己身体好起来了。他的精力又恢复了,他的意志又推动着他去布卢瓦。他驱使马转了一个圈子,但是他的马刚走了没有两步他又回到刚才的麻木和苦恼的状态。

  “算啦”他自言自语地说,“肯定有人要我待在家里。”

  他的仆人都到了他的跟前,他们扶他下了马,抬着他奔回房子里。他的卧室里顿时什么都准备好了,他们把他放到床上躺下。

  “你们要好好注意,”他打算睡觉的时候,对他们说,“我今天等待着非洲的来信。”

  “先生一定会高兴地知道布莱索瓦的儿子已经骑马去了,这样他可以早一个小时遇到布卢瓦的信使,”随身男仆说。

  “谢谢!”阿多斯露出亲切的微笑,回答说。

  伯爵睡觉了,他的充满焦虑不安的睡眠好象一场苦难。守护着他的人看到在他的脸上好多次地出现内心痛苦的表情。也许阿多斯在做梦。

  白天过去了。布莱索瓦的儿子回来了,信使没有带来消息。伯爵失望地一分钟一分钟地计算着时间,当这些分钟凑成一个小时的时候,他发抖了。有一次他想到在远方的人已经忘记了他,他的心里感到难以忍受的痛苦。

  在这座房屋里,没有人再指望信使会来,他应该来的时间已经过了很久。派到布卢瓦去的专差反复去了四次,没有一封给伯爵的信。

  阿多斯知道这个信使一个星期只来一次。再要等七天,这比死还难受。

  他带着这种痛苦的念头开始了夜晚的生活。

  一个受到痛苦刺激的病人,从他的阴郁的想象中能够设想的可能发生的事,都是凄惨的。阿多斯在这个凄凉的黑夜开始时的几小时内反复地这样想着。

  热度上升了,一直烧到了胸部,在那儿立刻象火一样烧起来。这些从医生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得出来,布莱索瓦的儿子最后一次去布卢瓦的时候又把医生请来了。

  热度很快又上升了。医生接连放了两次血,降低了热度,但是病人也更虚弱了,只有他的头脑还有活动的能力。

  不过,可怕的热度不再升高了。它最后的几下冲力侵袭到麻木的四肤。到了午夜,它完全降下去了。

  医生看到病情确实在好转,开了几张药方,宣称伯爵生命已经没有问题,又回布卢瓦去了。

  对阿多斯来说,这时候开始了一种奇怪的、难以形容的状态。他可以自由地思想,他思念着拉乌尔,他最心爱的儿子。他的想象中出现了在吉杰利附近的非洲的田野,博福尔先生率领他的军队想必是在那儿登陆的。

  那儿的灰色的岩石,在有些地方由于海水的侵蚀全发绿了。在暴风雨袭来的时候海水一直打到了海滩上来。

  在海岸的那一边,点级着那些象坟墓一样的岩石,从乳香树和仙人掌当中升起一座圆形剧场似的小镇,镇上烟雾迷漫,还有隐隐约约的喧闹声和慌乱的动作。

  突然,从那阵烟的中间,冲出来一股火焰,虽然蔓延得很慢,终于还是烧遍了整个小镇,火势渐渐猛起来,它的红色的旋涡吞没了一切:眼泪,叫喊,向天空伸出的胳膊。一时里,倒塌的厚木板,弯曲的铁片,烧热的石头,烧焦的树,全都可怕地混杂在一起接着,又全不见了。

  奇怪的事情,在这片棍乱当中,阿多斯看到向上伸的胳膊,听见叫喊声,呜咽声,叹息声,却没有看到一张人的面孔。

  远处炮声隆隆响起来,火枪发出劈啪的声音,大海在怒吼,在青翠的斜坡上,羊群蹦蹦跳跳地逃跑着。可是,没有一个士兵把火绳放到大炮旁边,没有一个水手在为舰队的行动服务,这群羊没有一个牧羊人。

  村庄遭到了毁灭,俯临村庄的要塞被毁坏了,这样的毁灭和毁坏都是象在变魔法似地进行着的,没有人的活动,在这以后,火熄灭了,烟重新升起,接着,渐渐淡了,颜色变白了,最后完全消散了。

  在这片景色上降下了黑夜漆黑的夜笼罩着大地,天空却闪扭着光芒,在非洲天空闪烁着发光的大星星,但在它们的下方,仍是一团漆黑。

  开始了长时间的沉寂,它使阿多斯的混乱的想象暂时得到了休息。他觉得他要看的场面没有结束,他更加注意地把他机灵的目光望着他的想象力带给他的奇怪的景象。

  这个景象立刻就为他继续出现了。

  在山坡的后面升起了苍白色的、温柔的月亮,月光首先照在大海上,使得起伏的海浪闪闪发亮,在阿多斯的幻觉里,大海发出怒吼,然后好象又平静了。月亮把它的钻石似的光芒和乳白色的光芒照到了荆棘丛和小丘上的矮树丛里。

  灰色的岩石,好象许多沉默的、注意力集中的鬼怪,它们仿佛抬着它们暗绿色的头,也在仔细观看月光下的战场。阿多斯看到这片战斗时完全空荡荡的战场现在布满了尸体。

  他的灵魂因为害怕和恐惧而不由自主地颤抖了,因为他认出了那些穿着白色和蓝色军服的庇卡底团的士兵,他们的蓝柄长矛,以及他们枪托上有百合花徽的火枪。

  他看到那些张开的、冰凉的伤口朝着蓝天望着,仿佛在向天空讨还灵魂,那些伤口曾经让这些灵魂通过。

  他看到那些肚子剖开、毫无生气的马,舌头挂在嘴唇的外边,躺在它们周围的冰冷的血泊中,血沾污了马衣和马鬃。

  他看到德·博福尔先生的白马脑袋给打碎了,躺在第一排的尸体当中。

  阿多斯用一只冰凉的手摸摸前额,他觉得没有发烫感到很惊奇。他手这样一摸,深信自己象是一个并没有发烧的目击者,亲眼看到了发生一场战斗后第二天的吉杰利海岸,战斗是远征军发动的,他曾经看着这批远征军离开法国海岸,在天边消失,他在内心里,并且用手势向他们的炮火最后的火光致敬过,那是公爵命令放的,表示向祖国告别。

  谁能描述这样的致命的痛苦,他的灵魂带着这种痛苦,象警觉的眼睛一样,尾随这些尸体的踪迹,一具一具地仔细察看着,想看看拉乌尔是不是躺在它们当中?谁能表达这样令人陶醉的、奇妙的快乐,阿多斯怀着这种快乐的心情向天主弯腰行礼,感谢天主,因为他没有在尸体中间看见他那样提心吊胆寻找的人!

  确实,所有这些僵硬、冰冷、倒在他们队伍里的尸体,都很容易辨认,他们好似带着友好尊敬的态度向拉费尔伯爵转过身来,好在他悲伤地观察的时候,让他看得更清楚些。

  但是,他看到这些尸体的时候,因为没有看见幸存的人,感到很惊奇。

  他的幻觉使他竟认为这个幻象对他说来就仿佛是做父亲的在非洲的一次真正的旅行,是为了要得到儿子的更加确切的消息。

  因此,他看遍了那么多的大海和陆地以后,觉得很疲劳,他想在一座藏在岩石后面的帐篷里休息一下。在那些帐篷顶上飘动着百合花徽的白色三角旗。他找一名士兵领他去德·博福尔先生的帐篷。

  当他的眼睛在原野上四面八方观看的时候,他看见在含树脂的爱神木后面出现了一个白色的人影。

  这个人影穿着军官的服装手上拿着一把断了的剑,慢步地向阿多斯走来。阿多斯突然站住了脚,盯住了这个人影看,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动一动.他想张开胳膊,因为他刚刚认出来这个沉默的、脸色苍白的军官就是拉乌尔。

  伯爵想大叫一声,但是叫声在喉咙里就给压下去了。拉乌尔向他做了一个手势,把手指放在嘴上,告诉他不要说话,同时渐渐向后退,可是阿多斯却看不到他的双腿移动。

  伯爵的脸比拉乌尔还要白,他比拉乌尔抖得还厉害,跟随着他的儿子费力地穿过欧石南丛和荆棘丛,石头和壕沟。拉乌尔好象不接触地面似的,任何障碍都挡不住他轻盈的脚步。

  起伏的地面叫伯爵很疲劳,他立刻就筋疲力尽地站住了。拉乌尔始终向他做着手势,要他跟着走。仁慈的父亲,父爱使他恢复了力量,他作出最后一次努力,想跟在年轻人的后面爬上山去。那个年轻人总是用手势和微笑吸引着他。

  最后,他走到小山顶了,他看到衬着月光照得雪白的天边,出现了拉乌尔的梦幻似的、轻盈的黑影。阿多斯伸出手去,想走近在高原上的他的心爱的儿子,他的儿子也向他伸出手来;可是,突然间,这个年轻人身不由主地被什么拉着不断向后退,他离开了大地,阿多斯看到在他的孩子的脚底下和小山顶之间的天空发出闪闪的光芒。

  拉乌尔缓慢地向天空升上去,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不停地用手招呼,他上天了。

  阿多斯发出一声惊恐的、温柔的叫喊他向下看。他看到被摧毁的营地,看到国王的军队的那些白色的尸体,一个个象一动不动的微粒一样。

  接着,他抬起头来,一直望着,望着,望着他的儿子邀请他一同向天上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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