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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四


  “是吗?”阿拉密斯问。

  “是的,好些了,我看,我不再需要一位听忏海的神父了。”

  “也不需要您在您的面包里发现的条子上告诉您的苦衣①了吗?”

  ① 苦衣是苦行者穿的粗毛衬衣。

  年轻人全身颤抖起来,可是,没有等他回答或者否认,阿拉密斯就接着说下去:

  “也不需要这样一个教士,您在等待他告诉您一件重大的事情?,

  “如果是这样的话,”年轻人又躺到枕头上,“那就不一样了;我听您说。”

  阿拉密斯更加注意地望他,对这种单纯自在的庄严的神情感到十分吃惊,只有天主才能将这种神情注进一个人的鲜血和心里,使他在脸上表现出来。

  “先生,请坐,”犯人说。

  阿拉密斯弯弯腰,坐了下来。

  “您在巴士底狱觉得怎么样?”主教问。

  “非常好。”

  “您不感到痛苦吗?”

  “不。”

  “您一点也不懊侮吗?”

  “不。”

  “不悔恨失去自由?”

  “您称做自由的是什么呢,先生?,犯人用一个准备战斗的人的口气问道。

  “我称做自由的,是鲜花,空气,日光,繁星,您能用您的二十岁人的健壮有力的双腿四处奔跑的幸福。”

  年轻人微笑了,很难说清楚他是听天由命了呢,还是表示轻蔑。

  “请您看,”他说,“我在这只日本花瓶里放了两朵玫瑰花,两朵美丽的玫瑰花,是我昨天晚上在典狱长的花园里摘来的,当时还是花骨朵,今天早上它们开了,在我的眼前打开了它们鲜红的花萼,花瓣分开,于是珍藏着的芳香散布出来,我的房间充满了香气。您看这两朵玫瑰花,它们比其它的玫瑰花美丽,而玫瑰花又是花中最美丽的。既然我有了最美丽的花,您为什么还要我希望得到其他的花呢?”

  阿拉密斯惊讶地望着年轻人。

  “如果鲜花就是自由,”囚徒又忧伤地说,“那我有自由,因为我有鲜花。”

  “啊!可是空气呢!”阿拉密斯嚷道,“空气对生命是那样必不可少!”

  “对的,先生,倩您走到窗口,”犯人继续说,“它是打开的。在天空和大地之间,风卷动着一团团的冰块,火焰、温和的雾气或者柔和的微风。我坐在这把扶手椅上,靠着椅背,胳膊绕过支住我的窗杆,空气拂着我的脸,这时候,我就想象自已是在空中游泳。”

  阿拉密斯听到年轻人这样说,他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了。

  “日光吗?”他又说下去,“我有比日光更好的东西,我有太阳,每天来看望我的一位朋友,他既没有典狱长的许可,也没有看守的陪同。他从窗子进来,他在我的房间里,从窗口开始,划出一个很大很长的四方形,然后一直浸蚀到我的床帏的流苏。这个发亮的四方形从上午十点到中午,越来越大,下午一点到三点,渐渐缩小,它匆匆而来,这时好象很不情愿地离我而去。当它的最后一道光辉消失的时候,我已经享受了它四个小时的照耀。这难道不够吗?我听说过有些在采石场采石的不幸的人,有些在矿里干活的工人,从来没有见过太阳。”

  阿拉密斯擦擦他的前额。

  “至于繁星,是很好看,”年轻人继续说下去,“它们全都差不多,只是亮度和大小不一样罢了。我,我是受到优待的,因为如果您没有点燃这支蜡烛,您就能看见那顺我在您来以前从床上看到的美丽的星,它的光芒抚弄着我的眼睛。”

  阿拉密斯低下头来,他觉得自己被这种可怕的哲理形成的辛酸的波涛淹没了,这样的哲理是被监禁的人的信仰。

  “这就是鲜花,空气,日光和繁星。”年轻人依旧很平静地说道,“剩下的是散步了。难道我不是整天在典狱长的花园里散步吗,如果天气好的话?如果下雨,就在这儿散步;如果天热,就去凉快的地方,如果天冷,就在暖和的地方,冬天我有壁炉,所以很暖和。相信我,先生,”犯人用一种仍然带有一些辛酸的表情接着说,“人们为了我已经做了一个人所能希望、所能企求的一切事情。”

  “人们,好吧!”阿拉穿斯抬起头说;“可是我看您把天主忘记了。”

  “我确实忘记了天主,”犯人无动于衷地回答说,“但是,为什么您对我说这个呢?何必对犯人们谈到天主呢?”

  阿拉密斯盯着这个奇怪的年轻人望,年轻人露出不信神者的微笑,又象殉教者那样顺从。

  “难道天主不在任何事物中存在吗?”他用责备的口吻低声说。

  “还是说存在于一切事物的末尾吧,”犯人坚定地回答道。

  “好啦!”阿拉密斯说,“我们回到开始时的话题吧。”

  “我求之不得,”年轻人说。

  “我是您的听忏悔的神父。”

  “是的。”

  “那好,您作为我的忏悔者,应该对我说真话。”

  “我完全愿意对您说真话。”

  “所有的犯人都犯了罪才进了监狱。您犯了什么罪呢?”

  “在您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您就已经问过我这个问题了,”犯人说。

  “但是那一次您和今天一样避而不答。”

  “那您今天为什么认为我会回答您的问题呢?”

  “因为我今天是您的听忏悔的神父。”

  “那好,如果您想我对您说我犯了什么罪,那就向我解释一下什么叫罪。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的内心对我有什么指责,我说我不是罪人。”

  “有时候,在人间的大人物的眼里,有些人有罪,不仅仅是国为他们曾经犯了罪,而且是因为他们知道罪已经犯下了。”

  犯人显出非常注意听的样子。

  “是的,”他在沉默了一会儿以后说,自我懂了;是的,您说得对,先生,非常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在大人物的眼里成了罪人。”

  “啊!那么说您是有点儿知道啦?”阿拉密斯说,他觉得自己隐约看见的不是对方的弱点,而是产生弱点的原因。

  “不,我什么也不知道,”年轻人回答说,“不过我有时候也思考,在那样的时刻我就对自己说……”

  “您对自己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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