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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红衣主教的确病得很重他在床上痛苦地流着黄豆大的汗珠;他那张汗水淋漓、苍白可怕的脸,即使心肠最硬的医生看了也不会无动于衷。柯尔培尔无疑很受感动,他离开房间就叫贝尔诺安快到这个垂死的人身边去,然后自已走进了走廊。

  他就在走廊里带着沉思的表情前后来回地走着,这种神态几乎使他平凡的脑袋显得有点儿高贵,他肩膀耸起,脖子伸直,嘴唇微启,断断续续说着几句缺乏条理的片言只语。他大着胆子在施展他想尝试的手段,而离他十步远的地方,仅仅是一墙之隔,他的主人正在气喘吁吁地发着痛苦的叫喊声,马萨林这时既不再想到人间的财富,也不再想到天堂里的快乐,而是在想地狱里的惨状。

  滚烫的毛巾、局部敷药、诱导剂和被重新叫来的盖诺,在红衣主教身边来来往往越来越频繁了,这时候柯尔培尔两手抱着他的大脑袋,想抑制住脑子里制订计划的狂热,他在酝酿等红衣主教疼痛缓解时马上要写的赠与证书的内容。红衣主教的所有这些叫喊声,这一次次对这个昔日代理人致命的攻击,好象是给这个浓眉毛的天才思想家的一剂剂兴奋药,这个思想家已经转向了一个新生社会的初生的太阳。

  柯尔培尔又回到马萨林身边,这时病人又清醒了,他劝说马萨林口述了一张赠与证书,内容如下:

  “在即将出现在人类的主人天主面前时我请求国王、我地球上的主人,收回他好意赐给我的财产。我的家庭在看到这笔财产落入如此高贵的人的手中时将感到无比幸福。我财产的细帐已经编制,只要陛下提出,或是在他最忠诚的仆人咽下最后一口气时,细帐即可呈献。

  朱尔·马萨林红衣主教”

  红衣主教叹着气签了字,柯尔培尔盖上封印,然后立即带着它去卢佛宫。国王刚刚回来。接着柯尔培尔又回到自己的住处,象一个没有浪费他一天时间的工人那样自信地搓着手。

  第四七章 奥地利安娜怎样给路易十四一个劝告,富凯先生又怎样给他另一个劝告

  红衣主教生命垂危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这个消息至少和国王的兄弟王太弟要举行婚礼的消息吸引了同样多的人到卢佛宫来,王太弟要结婚的消息已经以官方的名义公布于众。

  路易十四回到寝宫,依然在想着当晚他看见或听到的事情,这时掌门官来通报说,就是那些早晨在他起床时来觐见过的廷臣,在他就寝时又来了。自从红衣主教统治以来,宫廷中的人不拘泥于礼节,把这种祟高的敬意给了首相,而且毫不顾虑这会使国王感到不偷快。

  可是正如我们说过的,首相的痛风病非常严重,奉承话便象潮水一般涌向国王。

  廷臣们都有这种非凡的未卜先知的本能,他们无所不能:他们是排难解纷的外交家,他们是运筹帷握的军事家,他们是能起死回生的医生。

  路易十四,他的母亲曾告诉过他很多平凡的真理,这也是其中之一,他懂得了法座大人,马萨林红衣主教病情危急。

  奥地利安娜刚领着年轻的王后走进她的套房,她除下沉重的头饰,便去那间书房找她的儿子。路易十四独自一人在书房里闷闷不乐,心里充满了怨恨,仿佛为了考验他的意志,把一股默默的、可怕的怒气发泄在自己的身上。国王的怒气爆发时会引起重大后果,但是在路易十四身上,靠了他极为强大的自制力,却变成了和风细雨。圣西蒙①惊奇地指出,他发的最大的、最著名的一次脾气,是五十年以后梅纳公爵②先生隐瞒了一件小事而引起的,造成的给果是用手杖把一个偷了一块饼干的可怜的仆役痛打了一顿。

  ①圣西蒙〔1675一1755〕:法国回忆录作家。

  ②梅纳公爵(1670-1786)路易十四和孟德斯庞夫人所生的儿子。

  正如我们看见的,年轻的国王正处于强烈的痛苦之中,他瞧着一面镜子自言自语道:

  “啊,国王!……徒有其名的国王,虚有其表的国王……幽灵,你是虚无的幽灵……听人摆布的傀儡,除了能使朝臣行礼没有其他权威,什么时候你才能举起你披盖着天鹅绒的胳膊,握紧你戴丝手套的手?你的嘴唇已被封死,就象你长廊里的纹丝不动的大理石人像,什么时候你能不为了叹息和微笑而张嘴开口?”

  这时他用手擦了一下额头,想呼吸一些新鲜空气,他走近窗户,看见下面有好几个骑士在相互交谈,还有几群胆怯面好奇的人。这些骑士是几个巡夜哨兵,那几群人是些热心的老百姓。一个国王,对于他们这些人总是比较希奇的,就象一头犀牛、一条鳄鱼或是一条蛇。

  他用手掌拍打着额头大声说道:

  “法兰西国王!多珍贵的头衔!法国人民:那么多人!而我现在已经回到我的卢佛宫,我的马还刚刚卸套,身上还在冒热气,我几乎引起了恰好有二十个人的注意,瞧着我路过……二十个人……我说什么呀!不,对法国国王感到好奇的甚至连二十个人也没有,守卫我屋子的竟然连十名弓箭手也没有,弓箭手,老百姓,卫兵,所有的人都在王宫里。为什么,我的天主?我,国王,难道我没有权利间你们这个吗?”

  “因为,”在书房门帘另一头有一个声音回答了他的声音,“因为所有的金子,也就是说想进行统治的人的全部权力都在王宫里。”

  路易急忙转过身去。刚才这些话是奥地利安娜说的。国王颤抖了一下,然后朝他母亲走去。他说“我希望陛下没有注意这些空洞的夸张言词,国王们经常感到的孤独和厌烦会使性格最好的人产生这种思想。”

  “我只注意到一件事,我的儿子,就是您在抱怨。”

  “我?一点没有,”路易十四说,“不,真的:您弄错了,失人。”

  “那您刚才在干什么呢,陛下?”

  “我觉得我是在老师的督促之下,努力发挥一个主题。”

  “我的儿子,”奥地利安娜摇摇头说,“您不应该一点也不相信我的话;您也不应该对我毫不信任。有一天将来到,也许就是明天,您将需要回忆起这句格言:‘金钱是万能的,而只有那些万能的人才是真正的国王。’”

  “您这样说,”国王继续说道,“难道不是想指责这个世纪的富人吗?”

  “不,”奥地利安娜急切地说,“不,陛下;在这个世纪,也就是在您的统治下是富裕的这些人,是因为您希望他们富裕才富裕起来的。我既不怨恨他们也不嫉妒他们,他们无疑为陛下立下汗马之功,因此陛下允许他们自己奖励自己。这就是我好象从您指责我的话中所听到的。”

  “夫人,老天爷在上,但愿我永不指责我母亲什么事!”

  “而且,”奥地利安娜继续说,“天主赐给的人间财富从来只是暂时的,为了抵销荣誉和财富,天主安排了痛苦、疾病和死亡,可是没有一个人,”奥地利安娜带着一丝苦笑又添了一句,这丝苦笑表明她自己也在体现这句阴郁的格言,“没有一个人能将财产或光荣带进坟墓。年轻人收获老年人替他准备的丰收果实。”

  路易越来越专心地听着奥地利安娜强调的这些话,这些话显然是为了安慰他。

  “夫人,”路易十四盯着他母亲说,“的确,您好象还有什么事要告诉我,是吗?”

  “绝对没有,我的儿子;但是今天晚上您注意到红衣主教病得很厉害吗?”

  路易瞧着他母亲,在她的声音里寻找不安,在她的表情上寻找痛苦。奥地利安娜的脸好象有一点点变化.但是这种疾苦是个人的感受。也许这种变化是由她胸口疼痛的癌引起的。

  “是的,夫人,”国王说,“是的,马萨林红衣主教病得很厉害。”

  “万一法座被天主召去,这对国王来说将是一个很大的损失。难道这不就是我的看法吗,我的儿子?”奥地利安娜问。

  “是的,夫人,是的,这对国王来说将肯定是一个很大的损失,”

  路易满脸通红地说,“不过我觉得这个危险并不很大,再说红衣主教先生还年轻。”

  国王刚说完话,有一个掌门官掀起门帘以后,站在那里,他手里拿着一封信,在等待国王询问他。

  “有什么事?”国王问。“马萨林先生的一封信,”掌门官回答。

  “给我,”国王说。他接过那张纸。在他刚要打开时,长廊、候见厅和庭院里同时响起了巨大的声音。

  “啊!啊!”路易十四说,他无疑听出了这三种是什么声音,“我刚才竟然说法国只有一个国王,我弄错了,有两个国王。”

  这时门打开了,财政总监富凯出现在路易十四面前。长廊里的声音是他引起的,候见厅里的声音是他的眼班发出的,庭院里的声音是他的马造成的。除此之外,在他经过的路上还可以听到一片窃窃私语声,这声音在他经过后好久方停息。路易十四就是因为听不到这种在他走过时产生、在他走过后消失的声音才感到恼恨的。

  “这个人不象您想象的那样是个国王,”奥地利安娜对她儿子说,“这是一个非常非常富有的人,仅此而已。”

  说这话时,一种苦涩的感情使王后的话充满仇恨;而相反,路易的神态却很平静,很有自制力,额头上纯净得没有一丝皱纹。

  他随意地点点头向富凯打了个招呼,一面仍在展开掌门官刚才交给他的那个纸卷。富凯看见他这个动作,带着自然而尊敬的礼貌走近奥地利安娜,好让国王毫无拘束地看信。

  路易十四打开了那张纸,却投有读。

  他在听富凯热烈地称颂他母亲的手和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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