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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十一月下旬的一天,他把事务料理清楚之后,就觉得有点不适,当即请医生来看,说他是肠内着了凉。这病的症候,寻常总是血液和其他一部分器官都要呈衰弱状态。他当时觉得很苦痛,医生就把寻常的治疗法施行起来。

  先用红法兰绒敷着芥末来包扎,同时服用持效药。他暂时觉得好些,可是不知为什么,仿佛危险就要临头似的。他叫毕生打海底电报给他夫人,不说病势严重,就只说他有病。又特雇一个有过训练的看护来,又叫一个仆人守住门口,以防一切的吵闹。嫘底是分明不能在三个礼拜以内赶到芝加哥的。他就仿佛觉得自己不能跟她见面了。

  稀奇得很,他这时候一径都想着珍妮,这不但因为他当时是在芝加哥,却也因为他精神上始终没有跟她离开过。他得病之先,本来想把事情料理清楚就去看她的。他曾经向华生问起她的近状,华生报告她一切都好,说她的生活很安静,并且很健康。现在他病了,就很想见她一见。

  后来一天天的过去,病却没有起色,他想见她的意思就愈加迫切起来。

  他时时觉着绞一般的腹痛,仿佛内脏打起结来一般;痛过一阵,就觉得非常虚弱。有好几次,医生用古加因打进去替他止痛。

  经过这样的几阵剧痛之后,他就把华生叫到身边,要他先把看护差开去,这才对他说道:“华生,我想托你一件事。你去替我问问施笃佛夫人,肯不肯到我这里来一趟。我想你最好是带她同来。你叫看护和科佐(就是那个跟班)今天下午不要来,或者她在这里的时候暂时避一避。不管她什么时候到,马上就叫她进来。”

  华生懂得了。他很赞成雷斯脱的这一举动。他很代珍妮伤心,也代雷斯脱伤心。他以为大家如果知道这样一位有名人物曾经有过这样一段浪漫史,真不知要有怎样的感想呢。雷斯脱是待华生很好的。毕生是靠雷斯脱得意的。所以他差他无论做什么事情,他决无不乐从之理。

  他就雇了一辆马车,赶到珍妮的住宅。珍妮正在浇花,见他突如其来,脸上现出惊异的神色。

  “我是带着一桩为难的差使来的,施笃佛夫人,”他用她的假名字叫道。“你的——就是甘先生在公会堂里病得很厉害。他的夫人现在欧洲,他叫我来问你肯不肯去一趟。他叫我跟你一同去,如果可能的话。现在你能跟我去吗?”

  “哦,可以的,”珍妮说时脸上现出沉思的样子。那时两个孩子都在学校里。一个管家的瑞士老太婆是在厨房里。她原是去得成的。但是她忽然想起前些时的一个梦来。她梦见自己仿佛是在一片黑暗而神秘的水里,水上罩着一团又象烟又象雾的东西。她先听见那水微微的响动,一会儿就见四周的黑影里现出一只船来。那是一只很小的船,旁边没有桨,也不见它移动,船中坐着她的母亲和味丝搭,还有一个人却辨不清楚。她母亲的脸苍白而悲惨,跟生前常常看见的一般。她很庄严而同情地把珍妮看看,忽然珍妮认出还有一个人就是雷斯脱。他很阴郁地看着珍妮,这种表情是她从来不曾见他有过的。一会儿,她母亲就提醒道,“好吧,咱们该走了。”于是那小船开始移动,珍妮当时感到一种难舍难分的悲痛,就大叫道,“哦,不要离开我啊,妈!”

  但她母亲只用她那悲惨而沉着的眼光把她看了看,那小船就不见了。

  她一惊而醒,幻想雷斯脱仿佛在她身边。她伸出手去摸摸他的胳膊,摸了个空,就在黑暗里坐了起来,擦擦眼睛,才知自己只是独个人在那里。她当时满腹惊疑,过了两天也还排遣不开去。现在她已经忘记这件事了,及等华生送来这不祥的消息,才又使她想起。

  当时她进去穿了衣服,等到出来,神色上现出非常慌乱的样子。可是她的相貌仍旧很动人,依然是个衣衫齐整、温柔姣好的女子。她在精神上是始终没有跟雷斯脱分离过的,也同雷斯脱对她一样。她虽然孤身独处,思想上却一径不忘雷斯脱,无异当初同居的日子。她所最不能忘的,就是他在克利夫兰初次向她调情的时候——就是他同野蛮人一般把她劫持而去的时候。现在,她一心只想自己能够替他再尽几分力。因为这次的唤召,固然使她惊骇非常,同时却是一个很好的证据。他是爱她的,他毕竟是爱她的。

  马车匆匆驶过长杳的街道,进入烟尘弥漫的市中区。一会儿到达公会堂,珍妮就被伴送到雷斯脱的房间里。华生一路来非常谨慎。他没有说什么话,只让珍妮独个人冥想。她经过许多年的隐居生活,如今走进这个大旅馆里来,已觉有点羞怯了。她一进房中,就用一双充满同情的大眼睛向雷斯脱看去。他用两个枕头支着躺在那儿,他那向来盖着深褐色头发的脑袋,现在已经微微有点灰白了。他用他含着智慧的眼睛好奇地看了看她,虽然眼神有些儿疲倦,却闪出了同情和爱情的光。珍妮看见这神情,禁不往一阵酸楚。

  他那瘦削而苍白的脸直同一把刀似的刺痛了她。她就拿住他伸在被外的手,紧紧捏着。她又弯下身去亲他的嘴唇。

  “我很难过,雷斯脱,”她喃喃地说道。”我很难过。可是你的病并不怎么沉重,是不是?你是一定会好的,雷斯脱——而且马上就会好的!”说着,她轻轻地拍拍他的手。

  “是的,珍妮,可是我实在对你不起,”他说。“我觉得这桩事情做错了。我心里始终都不能安贴。可是告诉我,你近来怎么样?”

  “哦,还是那样,亲爱的,”她答道。“我很好。你别那么想。你不久也就会安贴了。”

  他冷笑了一声。“你这么想吗?”说着,他摇摇头,因为他自己觉得这是办不到的。“坐下吧,亲爱的,”他接着说,“我倒也并不怎么焦心。我要同你谈谈。我要你跟我靠近些。”他叹了一口气,把眼睛闭了一会。

  她拉了一把椅子,紧靠他床边坐着。她把脸儿向着他,拿住他的手。她觉得他这一次叫她来,是件极可感的事。她眼中流露出同情、爱情和感激交混着的心绪。同时,她又感觉到一种恐惧——看他的神色,病是沉重的了!

  “事情是不可料的,”他继续说。“嫘底现在欧洲。我早就想去看你。

  我此番来就是为此。我们现在住在纽约了,你知道的。我看你的身体结实起来了,珍妮。”

  “是的,我快老了,雷斯脱,”她微笑说。

  “哦,老不老没有什么关系,”他呆呆的看着她说。“年纪算不得什么。我们大家都一样。我们的人生观都是这样的。”

  他停了一停,眼睛凝视着天花板。腹中一阵微痛使他知道自己用力又太紧张了。象上次那样的剧痛,他已经没有多回好受了。

  “我觉得未去之前总不能不跟你再见一面,”他等阵痛过后能够自由思想的时候就又继续说。“我早就要对你说明,珍妮,我对于我们这样的分离是不能够满意的。事实上,这样办法到底也不对。我并不比从前快乐。我是无时不觉抱歉的。早知我的心境这般不能安贴,我就等不到现在才懊悔了。”

  “你别那么说吧,”她说着,心上登时浮现出他们当初在一起的一切情景来。直到现在,她才得到他们的真正结合的一个证据,才知道他们精神上是一向都融洽的。“现在不是也很好吗?我看离不离没有什么两样。你待我已经很好了。要叫你失掉财产,我就不能安心了。那样办法是决然不对的。

  现在这样,我觉得满意得多。起初原也有点儿难受,亲爱的,可是无论什么事情有时总要觉得难受的。”她停住了。

  “不是的,”他说。“这是决然不对的。事情从头就错了,可不是你的过失。我很抱歉。我早就要对你说了。幸而现在还有这个机会告诉你。”

  ”别那么说吧,雷斯脱——请你别那么说吧,”她央告道。“现在什么都很好。你用不着抱歉。你没有什么该抱歉的。你待我一向都很好。怎么,我每回想起——”她停住了,因为她说不下去了。她被爱情和同情所确定而哽咽起来。她捏紧了他的手。她正想起他替她家里人在克利夫兰找房子,想起他待葛哈德的好处,以及其他种种的好处来。

  “好吧,我现在话已对你说了,心里就觉得宽畅些了。你是好人,珍妮,现在还肯到我这里来。我是爱你的,现在还是爱你的。你要知道我的心。你看看好象奇怪,但我生平真正爱的只有你一个人。我们是应该永远不分离的。”

  珍妮许久才转过一口气来。这几句话——这种爱的证据——是她等了这许多年了的。如今听了这番显示他们虽无肉体结合却有精神结合的供状,她就觉得一切都可满意了。她现在可以称心如意的生活了。她是死也甘心的了。“啊,雷斯脱,”她呜咽着,捏住他的手。雷斯脱也捏住她的手。暂时的沉默。他这才又开起口来。

  “那两个孤儿怎么样了?”他问道。

  “哦,他们都很可爱,”她就把两个孩子详详细细地形容一番。他听着觉得很舒服,因为她的声音是使他安慰的。她的整个人格都是使他愉快的。

  后来她到了不能不去的时候,他好象很想留住她。

  “要去了吗,珍妮?”

  “我去不去是没有关系的,雷斯脱,”她道。”我在这里开个房间吧。

  我只消写个条子给施温生婆子,就没有事了。”

  “何必如此呢?”他道,但她看出他很想要她留在那里,也就不去了。

  自从那时起,一直到他死的时候,她就一步没有离开过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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