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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09

  珍妮带着掩饰不掉的颤抖接过那张报纸,走进隔壁房间。她站在前窗的旁边再看,一种恐怖的感觉仿佛把她催眠起来一般。

  “他死了,”这是她当时所能构成的唯一概念,而当她呆呆站着的时候,隔壁房里巴斯对葛哈德叙述这桩事情的声音传到她耳朵里来。“是的,他死了,”她听见他说;她于是重新试把这桩事对于她的意义构成一个概念。然而她的心似乎只是一片空白。

  过一会儿,葛婆子也到那间房里去了。她已经听见巴斯的报告,并且看见珍妮走出房来,但是想起珍妮跟她父亲为了那参议员的缘故有过争吵,所以当心着不把感情流露出来。她那时候对于事情的真相原是不大清楚的,只不过要看看珍妮对于她自己的希望这样突然的毁灭有什么感想。

  “真倒霉!”她怀着真正的悲哀说。“你想他无巧不巧,刚在他要竭力帮忙你——帮忙咱们大家——的时候死了。”

  她停住话头,等着一句表示同意的语,可是珍妮失了常态似地始终不发一言。

  “可是我也难过不来,”葛婆子继续说。“这是没有法儿的。他原是待我们一片好心,可是你也不必想它了。事情是完了,这是没有法儿的,你知道。”

  她又停住话头,而珍妮仍旧呆立着不发一语。葛姿子看看自己的话丝毫不发生效力,以为珍妮不愿意跟人在一起,就走出去了。

  珍妮仍旧站在那儿,但这时候那消息的真正意义已经逐渐构成连贯的思想,她开始认识自己处境的可怜和绝望了。她回到自己房里,坐在床沿,就看见一张非常惨白而惶惑的脸从那面小镜子里瞪视着她。她心神恍惚地看着那张脸;难道那真是她自己的面貌?“我大概非走不可的了,”她想到这里,就凭那点绝望的勇气而忖度到什么地方可以收容她。

  这个当儿,外面叫吃晚饭了,她因要掩饰自己的心事,就走出房去跟大家同吃;但是她想要在举止行动上维持自然的态度是很为难的。葛哈德已经看出她那强作镇静的神情,却还猜不到她那隐情的深处。巴斯呢,只顾自己的事情,没有工夫去特别注意别人的事。

  此后的几天日子,珍妮都在思虑她的处境的困难,究竟想不出一个办法来。钱是她有的,可没有朋友,没有经验,没有地方可投奔。她是一向都跟家里人同住的。她开始觉得精神渐渐颓唐下去;不可名状的恐惧一径要来包围她,纠缠她。有一天她早晨起来,就觉得控制不住地只要哭,此后这种感情就常常在极不适宜的时候要来侵袭她。葛婆子开始注意到她这种神清,有一天下午就决计要去向女儿问个明白。

  “你现在必须告诉我有什么心事,”她平心静气的说。“珍妮,你无论什么事情都别瞒你的母亲。”

  在珍妮,叫她自己供认本来似乎是不可能的,但经不得她母亲这么同情的追问,终于不得不把可怕的实情吐露出来了。葛婆子听知底细,直吓得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

  “啊!”她末了叫出这声时,一阵自责的感情使她浑身受震动。“这都是我的过失。都怪我失于检点。可是我们总要想法儿。”说着,她禁不住大声呜咽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回去洗衣服,弯身在洗衣盆上一面洗擦一面哭。眼泪从她颊上流下来,滴进肥皂水里去。她屡次放下衣服,用围裙擦干眼睛,可是一面才擦去,一面就又满眶了。

  及到第一阵的震惊过去之后,对于目前危险的鲜明意识就来了。葛哈德知道了怎么办呢?他从前常说,假使他知道他的女儿当中有象他听人家说过的那些女子的行为,他就要赶她出去。“不许她呆在我家里!”他曾经这样叫嚷过。

  “我是害怕你的父亲呢,”这个期间葛婆子常常要对珍妮说。“我不知道他要怎么样。”

  “我也许不如走的好,”珍妮提议说。

  “不,”她说;“他一时是不会知道的。且等一等再说。”但在她的心的深处,知道祸到之日已经不远了。

  有一天,她看看事已急迫,自己也觉得有些按捺不住,就把珍妮和孩子们都打发到外面去,希望趁空儿对丈夫说出真情。那天早上,她一阵来一阵去的觉得非常不安,生怕那说话的时机来到,终于一句口都没有开,还是让丈夫到房里去打瞌睡。那天下午,她没有出去工作,因为她要尽这责任虽然很痛心,可也不能不尽。葛哈德四点钟睡醒起来,她虽明知珍妮不久就要回家,不免要把这特地安排好的机会错过,却仍旧犹豫不决。要不是她的丈夫先说起珍妮近来面色难看,那她一定没有勇气开口的。

  “她近来面色不对,”他说。“怕有什么缘故吧。”

  “哦,”葛婆子显然和她的恐惧奋斗着,并且决计无论如何不再拖延了,才这样开始说话。“珍妮糟糕了呢。我不知道怎么样才好。她——”

  那时葛哈德刚把一把门锁旋开来预备修理,一听见这话,就突然抬起头来。

  “这话怎么讲?”他问。

  葛婆子那时手里拿着围裙,急得把它不住的搓揉。她想要鼓起充分的勇气来解说她这句话,可是恐惧把她完全制伏了;她只是把围裙揿在眼睛上,开始哭泣。

  葛哈德看着她,站起身来。他本来生着一张严肃而瘦削的脸,但因年纪大了,又常在风雨之中工作,皮肤已经变成灰黄色。每当惊恐或发怒的时候,眼睛里要冒出火星来。心里一有烦恼,他就要把头发猛力地往后面捋,两脚不住地奔。现在呢,他显得是机警而且可怕的。

  “你说什么?”他用德语问,他的口声已经变得硬邦邦。“糟糕——有什么人——”说到这里他又突然停住,把手一挥。“你为什么不早说?”他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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