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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


  然后,说到需要什么器具,几个助手(两个),几个护士(四个),哪种绷带、针、丝线和肠膜线、刀、夹钳扩张器和橡皮手套,指出应该怎样开刀——什么时候,什么部位。尤金阖上书本,吓得了不得。他站起来,走到外面去,心里急着要去看看安琪拉,于是加快了脚步。她很虚弱,这他知道。她又发过心脏病。肌肉大概已经没有韧性了。这些问题,假定有一个在她身上发生,那怎么办呢?他并不希望她死。

  他说过他希望她死——是的,可是他并不愿意做杀人犯。不,不!安琪拉过去对他很好。她替他操劳。咳,还不止这个;过去,她曾经为他备尝艰苦。他待她太坏了,坏透了。这时候,她可怜而幼稚地把自己弄到这个可怕的地步。这是她的过失,这毫无疑问。她一直就违反他的意志,想要抓住他,不过他当真能怪她吗?她要他爱她,这并没有犯罪。他们两人就是不相配。他跟她结婚是想对她表示仁慈,结果他对她一点不仁慈,只不过替自己也替她带来了不安、厌倦、不愉快,还有现在这个——由于痛苦、心脏衰弱、肾脏有病、子宫开刀而引起的死亡的危险。咳,她怎么受得了呢!说来说去有什么用。她不够强壮——她年纪太大了。

  他想起基督教精神治疗法的专家们,他们可能会救她的性命——想到有个不用开刀而有办法的出色大夫。怎么办?怎么办?但愿那些基督教精神治疗的专家们能使她渡过这个难关,他就不会这么难受了。为了她,即使不为了他自己,他也替她欢喜。他也许会放弃苏珊——也许——也许。哦,为什么现在会有这种想法呢?

  他到达医院时,是下午三点钟,上午,他已经来过一会儿,那时候她还比较好。这会儿,她情形差多了。她午前诉说的两侧抽痛,现在更厉害了,她的脸忽红忽白,有时有点抽搐。玛特尔在那儿跟她说话,尤金不安地站在那儿,不知道怎么办是好——不知道他能做点儿什么。安琪拉看出来他很发愁。尽管她自己的情况那么严重,她还是替他难受。她知道这会使他痛苦的,因为他的心肠并不硬,这是他软化的第一个表现。她向他微笑,想着他也许会回心转意,完全改变他的态度。玛特尔一直向她保证,一切都会很好的。护士对她和走进来的住院大夫说,她的情形很好;这位大夫是一个二十八岁的青年,眼睛锐利而滑稽,沙黄色的头发和红色的皮肤显示出好斗的性格。

  “没有下坠的疼痛吗?”他笑着问安琪拉,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齿。

  “我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疼痛,大夫,”她回答。“我感到种种疼痛。”

  “你马上就会知道的,”他回答,装着很愉快。“那跟别的疼痛不同。”

  他走开了,尤金跟着他。

  “她的情形怎样?”他们走到过道里的时候,尤金问。

  “还算不错。她不很强壮,您知道。我想她不至于出什么事情。兰伯尔特大夫一会儿就来。您还是跟他谈吧。”

  住院大夫不愿意撒谎。他认为应该让尤金知道。兰伯尔特大夫也主张这样,不过他要等到最后,等到他能够判断准确的时候。

  五点钟他来的时候,外面天已经黑了。他用严肃、仁慈的目光望着安琪拉,搭了一下她的脉搏,用听筒听了一下她的心脏。

  “大夫,您认为我没有问题吗?”安琪拉声音微弱地问。

  “当然啦,当然啦,”他轻声回答。“小小的女人,挺大的勇气。”他抚摸了一下她的手。

  他走出房去,尤金跟随着他。

  “怎么样,大夫,”他问。这是几个月以来尤金第一次想到失去了的钱财和苏珊以外的事情。

  “我想应该告诉您,威特拉先生,”这位年老的外科医师说,“您太太的情形很严重。我不愿意不必要地惊扰你——一切也许会很顺利的。我没有绝对的理由肯定说是不顺利。她这时候生孩子,年纪是太大了。她的肌肉已经没有弹性。我们最担心的是她肾脏会有什么不凑巧的并发症。在她这年龄的女人,胎儿的头总是不容易生下来的。可能要牺牲掉孩子。我可拿不准。我从不喜欢考虑切开子宫。很少用那办法,而且也并不总是顺利的。凡是可以替她做的,我都会做。我要你明白目前的情况。在采取任何严重步骤之前,都会征得你的同意的。不过到时候,你得很快作出决定。”

  “大夫,我现在就可以把我的决定告诉您,”尤金说,他充分认识到情况的严重,一时又恢复了以前的魄力和庄严。

  “尽一切可能的方法救她的性命。我没有别的希望。”

  “谢谢,”外科大夫说。“我们会尽我们的力量的。”

  随后有几小时,尤金坐在安琪拉身旁,看着她忍受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一个人能忍受的疼痛。他看见她一再缩成僵硬的一团,脸色惨白,额上满是汗珠,接着松弛下来,又涨红了脸,呻吟着,但是并没有哭出声来。说也奇怪,他看出来她不象他那样吃不起苦,有一点儿病痛就呜咽起来;她代表一种伟大的创造力,这给了她伟大的力量来忍受痛苦。她再也笑不出来了。这是不可能的。她是呆在一个不断的、骇人的痛苦泥塘里。玛特尔回家去吃饭,答应饭后还再来。德瑟尔小姐带了另一个护士来。尤金离开了房间,安琪拉已经准备接受那个最后的考验了。她穿上医院经常使用的背后敞开的宽大衣服和白麻布的裹腿。在兰伯尔特大夫的吩咐下,顶层的开刀间里预备好了一张手术台,门口停着一架四轮流动台,准备必要的时候把她载去。他吩咐护士一看到她熟悉的那种临盆的真正疼痛时,就去喊他。外科住院大夫应该亲自负责这个产妇。

  在这个最后的时刻,尤金对他们对待这种悲剧的机械的、实际的、认真的态度感到惊奇——医院里尽是产妇。德瑟尔小姐镇静、含笑地做着她的工作,不时替安琪拉换枕头,拉平皱乱的被褥,拉好窗帘,在镜台的镜子面前,或者在壁橱门上的镜子面前整理她的花边帽子或是围裙,还做着数不尽的小事情。她不理会尤金的紧张态度,或是玛特尔的(当她在房里的时候),她走进走出,跟别的护士谈笑,非常安定地做着她应做的事情。

  “有什么可以减轻她痛苦的办法吗?”尤金有一次疲乏地问。他的神经已经支持不住了。“她受不了这种痛苦。她没有这种体力。”

  她温和地摇摇头。谁也没有办法。“我们不能给她麻醉剂。那会停止这个过程的。她只得忍受这种痛苦。所有的女人都得这样。”

  “所有的女人,”尤金想着。天啊!女人每次生小孩的时候都要经过这样的难关吗?现在世界上有二十亿人口。有过二十亿次这样的场面吗?他自己也是这样生出来的吗?——安琪拉?——每个孩子?她犯了多么大的一个错误啊!——这么没必要,这么傻。可是现在,空想这一套已经太晚了。她在受罪。她正痛得厉害。

  过了一会儿,外科住院大夫又来看看她的情形,表面上一点儿没有惊慌的样子。他相当安心地向站在他旁边的德瑟尔小姐点点头。“我看她的情形不错,”他说。

  “我也这样想,”她回答。

  尤金觉得奇怪,他们怎么会这样说。她痛得那么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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