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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四


  “我不知道,”他从容地说,“不过我猜这位就是——这位就是——苏珊·戴尔吧——呃?”

  “是的,我是的,”她笑着说。“我给您倒一杯茶,好吗,威特拉先生?我从妈妈的叙说和您刚才跟人家讲话的样子,就知道您是威特拉先生了。”

  “请问我到底是怎样跟人家讲话呢,很和气,是吗?”

  “哦,我讲不大出来。我的意思是,虽然我知道,我可找不出适当的字眼来说,您明白。我想我是说您跟大伙都很熟。

  您要放一块糖还是两块呢?”

  “请你放三块。你母亲告诉我你会唱歌弹琴,是吗?”

  “哦,您别听妈妈的话!她往往信口随便说。嘻!嘻!想着我弹琴,我都要笑出来啦——”她把“笑”念成“羞”的声音。“我的音乐教师说要捶我的指关节。真糟糕!”(她吃吃地笑了一阵)“还会唱!啊呀!那可太好啦!”

  尤金注视着她那妩媚的脸。她的嘴、鼻子、眼睛迷住了他。她那么天真可爱!他注意到她的嘴唇,面颊和下巴的外形。她鼻子的模样很美,娇小而丰腴,不怎么敏感,耳朵很小,前额很高,可是给鬈发遮着,看上去好象很低,一双大眼睛分隔得很开,她脸上有一点儿雀斑,下颔上还有一个小小的酒靥。

  “你不可以这样笑,”他假装正经地说,“你这样笑是很不好的。第一,这不合乎这公寓的规矩。从来没有,从来没有人可以在这儿笑,倒茶的姑娘尤其不应该笑。爱皮克蒂忒①说得好,喝茶的时候应该对自己的权利和义务作最严肃的考虑。倒茶的人偶然有嘻嘻笑笑的特权,但是在任何情况下从来不可以,从来不可以——”苏珊乐得张开嘴唇,准备大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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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见第一八〇页注④。

  “你们在说什么有趣的事,威特拉?”史卡奇尔踱到他身旁说。“干吗又突然不说啦?”

  “喝茶,我的孩子,喝茶!”尤金说。“跟我一块儿喝一杯,好吗?”

  “好。”

  “史卡奇尔先生,他在向我说,我不该大‘羞’,只好嘻嘻地笑笑。”她张开嘴愉快地大笑起来。尤金忍不住也跟着笑了。“妈妈说我一天到晚嗤嗤的笑。我这样子在这儿可不行,是吗?”

  她说“妈妈”的时候,老把第二个“妈”字念得很重。

  她又把一双笑眯眯的大眼睛转向尤金。

  “总是有例外的。我可能准许一次例外——只能有一次。”

  “为什么只能有一次?”她狡猾地问。

  “哦,为了好听听自然的笑声,”他有点儿怅惘地说。“为了好听听一个真正愉快的笑声。你能痛痛快快地大笑吗?”

  听到这个,她又嗤嗤地笑起来。他正打算告诉她,她笑得多么痛快,安琪拉把他叫去听弗罗伦斯·梨尔唱歌,这次是特别为他再唱的。他很舍不得离开戴尔小姐,因为她的姣小的身材就象德勒斯登①瓷器那样细致而鲜艳,她的性情就象春天傍晚那样美妙,就象夜里从远处或水面飘来的音乐那般柔和、悦耳、动人。他走到弗罗伦斯·梨尔站的地方,带着同情、伤感的心情听她愉快地唱着《夏天的风在吹,在吹》。这会儿,他脑子里禁不住一直在想着苏珊——眼睛也不断向那个方向瞟去。他跟戴尔太太、亨利埃塔·腾猛、卢克·塞委拉斯、都拉先生和太太、派衣亚莱·史东(史东现在是一个专栏作家)等谈话,可是他巴不得回到苏珊那儿去。她多么可爱啊!多么令人欢喜!但愿他再能获得这么一个姑娘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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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德国南部城市,以陶器著名。

  客人开始散去了。安琪拉和尤金忙着送客。戴尔太太因为女儿在这儿帮忙,要到最后才能走,所以留下来,跟亚塔尔·史卡奇尔谈天。尤金在工作室和走道那儿的衣帽间之间忙来忙去。他不时看到苏珊端端正正地站在茶炊跟杯子旁边。好多年,他都没有看到象她身体那样娇艳、年轻的体形了。她就象春天新长出来的润湿的、含苞待放的百合花一样。她似乎有菱角和春天肥美的菜蔬的肌理,水汪汪的眼睛,以及跟新象牙一样光滑的皮肤。除了健康和快乐以外,压根儿没有一点儿疲倦、忧虑,或是不纯洁的思想的形迹。“多美的脸啊!”

  他随便想着。“她再可爱也没有了,象光彩那样灿烂。”

  忽然,他又想到佛黎妲·罗斯和——早在她之前的——

  丝泰拉·阿柏尔顿。

  “青春!青春!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它更美、更好的东西吗!有什么比得上青春呢?看够了街道上的尘土和老年衰弱的景象——人们眼角和颈项上的皱纹,脂粉和油膏的化妆之后,再看到真正的青春,不只是身体的,而且是灵魂的青春——那双眼睛,那丝微笑,那种声音,那些动作——全都是年轻的,这简直有天壤之别。为什么要摹仿这个奇迹呢?有谁能够?有谁办到过?”

  他继续跟客人们握手、鞠躬、谈笑、逗趣、装腔作势,可是脑子里却一直在想着苏珊·戴尔的青春及美丽的奇迹。

  “你在想什么,尤金?”安琪拉走到他身边问。他把一张摇椅拉到窗前坐下,正凝视着夕阳映射成灰、紫、银白三色交错的河面。几只晚归的海鸥还在空中翱翔。对岸,大工厂的一个高烟囱里正冒着螺旋形的黑烟。灯光开始从工厂一面墙上成百扇窗户里闪射出来。附近一个钟楼上敲着六点钟。这时,工厂的汽笛也呜呜响起来了。还是二月末的天气,所以相当寒冷。

  “哦,我在欣赏这片幽美的景致,”他疲倦地说。

  安琪拉不相信。她知道他没有说实话,可是这些日子,他们从没有为了他的想法而吵架。他们已经那么安稳、那么舒适了。然而她心里还是疑惑着: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苏珊·戴尔倒没有特别想到他。他很讨人喜欢、很愉快、长得又相当漂亮。他太太也很年轻有趣。

  “妈妈,”她说,“您刚才从威特拉先生公寓的窗户里朝外望过吗?”

  “望过,亲爱的!”

  “那片风景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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