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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你来啦。嗨,你来得正好。我要你上办事处去一趟。”尤金笑了。“好,”他说。第根正站在一个新掘的坑里,衣服上满是四周新翻起的泥土气味。他手里拿着一只铅锤和一个酒精水准器。尤金走来时,他把它们放下,慢吞吞地走到一个整洁的车棚下面,跟他一块儿站在那儿。他从灰色旧上衣的衣袋里掏出一封肮脏皱折的信,用笨拙的手指仔细地把它打开,然后拿起来,傲慢不逊地望着。

  “我要你上伍德廊去,”他继续说下去,“找找那儿的一些螺丝钉——那儿有一小桶——签一张提单,把它们弄来给我。并不太多。还有一件事,我要你上办事处去,把这张申请书交给他们。”说到这儿,他四下摸索,拿出另外一张皱折的纸条。“都是瞎胡闹!”当他瞧着纸条的时候,他喊着说。“这是不合理的!他们老嚷着要申请书。人家会以为,妈的,我要从他们那儿偷东西似的。人家会以为我靠他们的东西过活似的。申请书,申请书。从早到晚都是申请书。真是瞎胡闹!这是不合理的!”说完,他的脸胀得通红,显得傲慢不逊。

  尤金瞧得出,发生了一件违反铁路公司规章的事情;第根还为这件事挨了骂,或是“招了一顿”,象铁路工人所说的。他非常生气——充分表现出他这堂堂的爱尔兰人傲慢和好争吵的脾气。

  “我来办,”尤金说。“这没有关系。把这交给我。”

  第根显出心境轻松下来的神气。他终于有了一个“有知识”的人了(象他所说的)。不过在尤金走开时,他还是向上司最后又开了一炮。

  “告诉他们,我拿到东西再签字,不能先签!”他吼着。

  尤金大笑。他知道这样的口信是不会给接受的,不过他却乐意给第根一个机会来发发牢骚。他精神抖擞地开始干起他的新工作,对于户外生活、阳光和有机会这样在短路程上跑来跑去,非常高兴。这是愉快的。他不久就会全好了,这他知道。

  他上伍德廊去,签了字,取了螺丝钉,又上办事处去,见着总务长,亲自递上需要的申请书。总务长把第根一生中一个顶大的困难告诉了尤金。除了要填的没完没了的领料申请书外,每月大约还有二十五份报告得做。一切都得这样签字领取,不管是桥梁的材料、一只螺丝钉或是一磅油灰。如果有人能坐下来,把他所做的事情详详细细地写上一份生动的报告,他就成了总务长心上的宠儿了。循规蹈矩地做工作,被认为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第根对这可不成,虽然有时他女人和三个孩子(一个男孩和两个女孩)也给他帮忙。他经常遇到困难。

  “我的天!”总务长听尤金说明了第根的意见后,嚷起来。第根以为他可以把螺丝钉安安稳稳地留在车站上,到他需要的时候,把它们拿过去再签字。总务长气得用手直抹头发。

  “你认为这怎样?”他嚷着。“他要把螺丝钉扔在那儿,到他需要的时候再拿,是吗?我的报告怎么样呢?我得要这些申请书。你告诉第根,他该稍许多懂得点儿;他在铁路上已经干了不少时候啦。你告诉他我说的,一切交给他的东西,在他一知道准备好了的时候,我就要一张签收的单据。我非要不可。让他去挨骂。好不要脸!他对这个得按着规矩办,否则就有东西要遗漏掉。我可再受不了啦。你最好在这方面帮帮他。我得准时做报告。”

  尤金答应照办。这是他干得来的事情。他能给第根帮忙。

  他可以真有点儿用处了。

  时间消逝。天气渐渐变冷了。这工作起初虽然很有意思,可是象所有别的事情一样,过了一阵子,它就变得单调无味了。天气好的时候,站在外边树下面——那儿正在造一条水管,横过一条小溪,或是一口井,供给货车车头用水——看看四周的风景,那可真够好的,可是当天气渐渐变冷的时候,就没有那么好啦。第根向来是很有意思的。他永远惹起一场吵闹。他过着一种工作艰苦、狭隘的生活,置身在板子、手推车、混凝土和石块当中。这是一种和建筑有关而在成功之后并没有特别乐趣的生活。在一件东西好好完成了的时刻,他们就得离开,再上一个需要推倒了重建的地方去。尤金老望着创伤的地面,一堆堆的黄泥和肮脏的意大利人,他们的精神很干净,不过给劳动弄得外表肮脏、肌肉虬结。尤金不知道他可以忍耐上多久。想想看,他这样的人竟会在这儿跟第根和“基尼”们一块儿干活!他有时候感到很寂寞——非常寂寞,并且很伤心。他渴盼卡萝塔,渴盼一所美丽的工作室,渴盼奢华的、艺术气息的生活。命运似乎异乎寻常地虐待了他,可是他对这却毫无办法。他没有挣钱的能力。

  大约就在这时候,第根被分派去建造一所二百英尺见方、四层楼高的相当考究的机车厂厂房,这主要是由于尤金使第根的工作变得效率很高的缘故。尤金迅速而精确地处理了他的报告和单据,这使分段当局非常满意,使他们有机会看到第根的真正价值。第根兴奋得了不得,指望在派给他做的这件工程上取得功绩和声誉。

  “这是我们最高兴的时刻了,尤金,老弟,”他嚷着,“去造厂房。现在,我们不会再铺水管了。也不会再造煤库了。等着泥瓦匠一来,你就会瞧见点儿成绩啦。”

  尤金瞧见他们工作进展得这样顺利,非常高兴,可是当然,这里没有他的前途。他是寂寞的、沮丧的。

  再说,安琪拉又在抱怨(而且也很有理由),说他们过的生活艰苦——单就她来讲,为了什么目的呢?他或许可以恢复健康和他的艺术能力(由于他努力振作和不断改变,他似乎正在这样),可是那对她有什么益处呢?他不爱她。如果他再振作起来,他或许就会遗弃她,最多也只能给她金钱和地位,如果他获得那些的话,但那又有什么用处呢?她要的是爱情——他的爱情。而她并没有得到这个,或者可以说是只不过有个爱情的影子。在上次那场决定性的争吵以后,他已经打定主意不再对她装出他所没有的情感,这使她更不好受了。她深信他多少有点儿怜惜她,不过这是一种理智上的怜惜,跟情意的关系很少。他是替她难受。难受!难受!她多么憎恨这个想头!如果他只能够这样,那末在未来的岁月里,除了伤心痛苦以外,还能有什么呢?

  大约就在这时候,有一件值得一提的怪事。猜疑使安琪拉的感觉变得十分敏锐。虽然她并不知道,她却可以说出来尤金什么时候是跟卡萝塔在一块儿的——或是曾经跟她呆在一块儿。他晚上回家来的时候,态度上总有点儿什么能立刻告诉她,他上哪儿去过和干过点儿什么,更不用提跟卡萝塔会面以后,从他那儿传给她的那种比较神秘的思想波涛了。她总问他上哪儿去;他总说:“哦,上白原去的”或是“到斯卡巴洛去的”,可是在他去会过卡萝塔以后,她差不多总发作起来,说,“是的,我知道你在哪儿的。你又跟那个可恶的女畜生呆在一块儿。嗳,老天爷要惩罚她的!你也要受到惩罚的。

  等着瞧吧。”

  泪水就涌上了她的眼眶,她就恶狠狠地痛骂起他来。

  尤金面临这些不可捉摸的发作,感到非常害怕。他搞不明白安琪拉怎么竟会猜得这么准确。他多少是一个相信唯灵论和自我的或是下意识的奥秘的人。他认为这多少准是这个下意识的“自我”看见了、理解了发生的事情,把它用恐惧和怀疑的形式传到了安琪拉的心上。如果大自然的种种微妙的作用都联合起来和他作对,他怎样去继续这种生活、从这里边取得好处呢?显然,这是办不到的。他大概要为这个受到严厉的惩罚。他被一种含混的怀疑弄得有点儿害怕。他疑心有些什么规律要这样来纠正一下大自然中的一切弊病。有不少罪恶也许没有受到惩罚,但是有不少也许正在遭到纠正;自杀、死亡和疯狂的病人等就证明出这一点。这是真的吗?除去完全放弃邪恶之外,就逃避不了它的后果吗?他郑重地沉思着这个问题。

  在经济上再站起来并不是一件容易事。这会儿,他跟艺术性的东西——杂志界和美术商——失去联系已经有很长时期,所以他觉得不可能很轻易再取得联系。况且他一点儿都拿不准自己。他草草地描绘过斯皮安克的工人和景物,画过第根和他的队伍在铁路上,还画过卡萝塔和安琪拉,可是他觉得都不够传神——缺乏他的作品里早先所特有的气魄和情趣。他想试试报馆工作,倘使他可以取得什么联系的话——在一个默默无闻的小报馆的美术部里工作,等到他自己觉得可以画得好点儿的时候再说,可是他对于那么个职位也没有一点儿把握。他的严重的神经衰弱使他害怕生活——使他怀念一个象卡萝塔那样的女人的同情,或是一种更宽容、更有希望、更温柔的态度的同情。他怕上哪儿去寻找工作。再说,除非他肯定会有结果,否则就不高兴抽出时间去找。他的工作很紧张。不过他知道他一定得离开了。他厌倦地想着,希望他在世界上给安顿得比较好点儿。最后,他鼓起勇气辞去了这个工作,虽然那是在他已经很稳妥地找到了一个别的工作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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