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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在一个爽朗的六月薄暮以后,紧接下来是一个满天星斗的夜晚。五点钟的时候,老乔萨姆从田地上回来了,跟以前一样尊严可敬。他跟尤金热诚地握握手,因为他真喜欢尤金。

  “我时常在那些杂志上瞧见你的作品,”他说,“真好。这儿小湖附近有一个青年牧师,他挺盼望会会你。他喜欢得到你画的随便什么东西;安琪拉一看完那些书之后,我就总送去给他看看。”

  他交替地说着“书”和“杂志”,仿佛它们对他并不比树叶重要多少。实际上,书和杂志也真不比树叶重要多少。对于一个向来考虑时令和农作物轮植问题的人,生活的一切,包括它的形状和式样的种种相互作用,似乎都是过眼云烟,连人都象飘落下来的叶子一样。

  尤金被老乔萨姆吸引住,就象铁屑给磁石吸引住一般。他正是那种合乎尤金心意的人。安琪拉由于父亲发射出来的光彩,占了不少便宜。如果他这么了不起,那末她一定也是个不平凡的女人了。一个这样的人准能培养出超群出众的子女来。

  安琪拉和尤金被单独留在一块儿后,不可能不在原有的基础上旧情复炽。他既然达到过上次所达到的那种程度,自然希望再达到那样,并且更进一步。晚饭后,当她穿着一件质地紧密而柔软的夜礼服——照着玛丽亚塔所要求的那样,领口那儿相当低(玛丽亚塔帮着她穿的)——从自己房间里朝他走来的时候,尤金觉察到她情绪上的不安定。他自己也心神纷乱,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他能信任自己到什么程度。他应付自己的情欲向来是有困难的,因为他的情欲有时候简直象只疯狂的狮子,它象麻药或是熏香那样控制住他。他在理智上决意控制住自己,但是他如果不立刻逃开的话,那是没有希望的,而他似乎也逃避不开。他总逗留下来,跟欲念谈判,不一会儿后,欲念就成了主人,他便盲目地、尽力地依照着它的吩咐,几乎到了暴露和毁灭的程度。

  今儿晚上,当安琪拉回过来的时候,他就在想着,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应当怎样呢?他要娶她吗?他逃得脱吗?他们坐下来聊天,可是一会儿,他就把她拉向自己。又是老一套——时时在增强的感情。不一会儿,她由于过分的渴望和等待,竟然失去了一切顾虑的意识。于是他——

  “万一出了什么事,我就得离开,尤金,”当他不顾一切地把她抱进自己的房间以后,她央告着。“我不能留在家里。”

  “别说话,”他说。“你可以上我那儿去。”

  “真的吗,尤金?”她恳求地问。

  “跟我现在搂着你一样真实,”他回答。

  午夜,安琪拉抬起惊骇的、疑讶的、惶惑的眼睛,觉得自己是最恶劣的人了。两幅图画交替地、钟摆般反复地浮现在她的心上。一幅是个混合的图景:一座结婚的圣坛和一个漂亮的纽约工作室,有朋友来看他们,就象他时常向她描绘的那样。另一幅是奥库尼的沉静、碧蓝的湖水,她自己躺在那儿,苍白、沉静。是的,倘若他现在不和她结婚的话,她就只好一死。生活不会再有什么价值了。她决不去强迫他。哪天晚上,到了无法挽回,一切希望都断绝的时候——当暴露迫近的时候——她就只好偷偷地溜出去,第二天,他们会找到她的。

  小玛丽亚塔——她会怎样哭泣啊。还有老乔萨姆——她看得见他,不过他将永远不知道实情。还有母亲。“哦,老天爷啊,”她心里想,“生活多么冷酷啊!它会多么可怕啊。”

  第二十七章

  那一晚以后,这所屋子里似乎充满了谴责尤金的气氛,虽然在神色上或语言上并没有呈现出一点儿真实的外表来。当他早晨醒来,从半闭着的百叶窗里望着外面苍翠的世界时,他有一种爽适和惭愧的感觉。跑到这样一个人家来,干出一件那种不光彩的事,这的确是不厚道的。不管哲学不哲学,一个象乔萨姆那么好的老公民,诚实、正直、在道德观点上和对基督教训的遵守上一点儿也不含糊;象他那样的人,到底应不应当从一个他真诚喜欢的人身上受到较好的报答呢?乔萨姆对他非常好。他们一块儿的谈话非常亲切、和谐。尤金觉得乔萨姆认为他是个诚实可靠的人。他知道自己有着那样一副外表。他是坦白、和蔼、体贴、不愿责备任何人的——可是这个性的问题——这正是他的弱点。然而全世界不是都系在这上面吗?生活的健全得当不正是依赖正当的道德行为吗?世界不正是依靠家庭的管理吗?倘若做父母的在儿女面前表现得不好,儿女怎么会好呢?如果人们很轻率地到处发生不正当的关系,怎么能期望世上的儿女做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呢?拿姐姐玛特尔来说——他愿意她受到这样的轻薄吗?面临着这个问题,他可不能马上确切地说出来他要什么,或是他愿意默认些什么。玛特尔是个可以自由行动的人,每个姑娘都是那样。她自己高兴怎么做就怎么做。这事或许不一定使他高兴,可是……他兜来兜去,从一个问题转到另一个问题,想尽办法来解决这个难题。有一件事是实实在在的,当他走进来的时候,这个家庭显得亲切、纯洁;现在,它稍许有点儿给玷污了,并且是给他玷污的!是不是呢?他心里老问着这个问题。他不打算再把什么东西看作是诚实的了。他团团兜着圈子问这件事,问那件事。你诚实吗?你诚实吗?你诚实吗?显而易见,他始终得不出个结论来。生活使他迷糊。有时候,它使他惭愧。这件事使他惭愧。他问自己,惭愧是不是不对。或许他只是愚蠢。人生不就是给你生活而不是要你烦恼的吗?他可没有创造出热情和欲念来。

  他打开百叶窗,外面是晴朗的白天。一切都那么苍翠,花朵盛开,树木投下凉爽、可爱的浓荫,鸟儿叽叽喳喳,蜜蜂嗡嗡叫着。他闻到紫丁香的芬芳。“天啊,”他喊起来,把双手高举过头,“生活多么可爱!多么美丽!哦!”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满含着花卉和水蜡树香味的空气。如果他可以永远这样生活——永远,永远——那可多么幸福!

  他用海绵蘸冷水擦洗过身子,穿好衣服以后,整洁而有精神地走出房去,他穿着一件柔软的普通衬衫,衣领翻折,打了条飘垂的黑领带。安琪拉在那儿迎着他,脸色苍白,不过由于忧愁,反而显得更楚楚动人了。

  “好啦,好啦,”他说,一面摸摸她的下颏,“现在别再这样!”

  “我告诉他们我头痛,”她说。“我是头痛。你明白吗?”

  “我明白你头痛的原因,”他大笑。“但是一点没有问题——完全没有问题。今儿天气不是很好吗?”

  “好极啦,”安琪拉忧伤地回答。

  “打起精神来,”他坚持说。“别烦恼。结果会挺好的。”他走到窗口,向外注视。

  “我立刻把你的早饭准备好,”她说,一面紧握了下他的手,便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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