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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有几天晚上,他坐在一条大走廊上,看着他们用光线柔和的、通红的中国灯笼挂在圆柱中间,准备着晚上的舞会。他喜欢看这个消夏胜地的姑娘们和男人到来,姑娘们穿着又细又薄的白衣服和白舞鞋,踏着软绵绵的草地,男人们穿着白帆布裤和法兰绒服装,他们一边愉快地聊着,一边走来。克李斯蒂娜总跟着母亲和哥哥来参加这种舞会,她穿着一件漂亮的白亚麻布衣服,或是一件薄麻布滚边的衣服。尤金总感到无限地懊恼,因为自己没有把跳舞练到完美的程度。他现在会跳,可是跳得没有她哥哥或是他所看见的某些人那样好。这使他觉得不痛快。有时候,跟情人畅畅快快地玩了一晚之后,他会独自坐在那儿,梦想到那一晚多么绮丽。繁星就象是从一个没有准则的播种人的毫无节制的手里撒出来的钻石种子一样。山岗隐隐约约地显得黑暗、巍峨。遍处都是宁静。

  “人生为什么不能老是这样呢?”他总这么问,然后又根据自己的哲学答复自己说,过一会儿,就会变得死气沉沉的了,就象一切永恒不变的美一样。心灵的呼唤是行动,不是宁谧。活动了一会儿后的宁谧,接下来又是活动。它非得是这样。这他明白。

  在他动身回纽约之前,克李斯蒂娜对他说:

  “唔,你再瞧见我的时候,我就是纽约的钱宁小姐了。你就是威特拉先生。我们都会忘却我们曾经一块儿在这儿呆过。我们都不会相信我们曾经见过我们所见到的事情和做过我们所做的事情。”

  “但是,克李斯蒂娜,你说得仿佛一切全都完啦。并不是这样,对吗?”

  “我们在纽约不能做这样的事,”她叹息着说。“我没有时间,你也必须工作。”

  她的音调里有一丝永别的意味。

  “哦,克李斯蒂娜,别这么说。我可不能这样想。请你别这样。”

  “我不这样好了,”她说。“我们瞧吧。等我回来再说。”

  他和她吻别了十几次,在门口又紧搂了她一会儿。

  “你会抛弃我吗?”他问。

  “不,你会抛弃我的。可是记住,亲爱的!你不瞧见吗?你一切都得着啦。让我做你的树林里的‘宁芙’吧①。其余的都是平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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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宁芙,希腊神话中的一类等级较低的女神,通常总给描摹成美貌的少女,跟大自然的某种力有关。她们分成海洋女神,内海女神,水神,山神和树神。

  他回到旅馆去,心里感到很痛苦,因为他知道他们所能经历的一切,都经历过了。她跟他度过了一个夏天。她把自己完全献给了他。现在,她要自由工作去了。他搞不明白这件事,但是他知道事实就是这样。

  第二十五章

  在山上度过了一段悠闲的夏日时光后又回到炎热的都市里来,真是一件相当乏味的事。山间寂静的意境依然萦绕在尤金的心里,山涧闪烁潺淙。鹫鹰在水晶般的蓝空翻飞、翱翔。有一会儿,他觉得孤独和厌烦,跟工作、跟实际的生活都失去了联系。新近的快乐还有一些小小的纪念品——克李斯蒂娜写来的信和便条——可是他却预感到离别时使他烦恼的那种结局。

  他非写信给安琪拉不可了。离开都市以后,他始终就没有想到她。以前,他顶多隔三四天就写一封信给她。最近,他的信里虽然没有以前那样热烈,可是却仍旧相当准时。但现在,这个突然的中断出现啦——整整有三星期——使她以为他一定病了,虽然她早也就开始觉得他或许有点改变了。他的信愈来愈不大提到他们一块儿经历的欢乐和他们预期着的幸福生活,同时也愈来愈喜欢叙述都市生活的情调和性质,以及他希望完成的一切。安琪拉对此总是加以原谅,认为这是由于他正在特别努力,以求成名,为他们弄一个足够维持生活的收入。但是三星期的缄默,又没有什么严重的事故,这是很难加以解释的。

  尤金很明白这一点。他拿生病作为理由竭力解释,说现在他已经起床了,人觉得好得多。可是他的解释里面却有一种不诚实的虚伪口气。安琪拉不知道实情到底是什么。他是向一种比较放荡的、艺术家都过的生活的诱惑力屈服了吗?她疑讶、担忧,因为时间正在逝去,而他并没有确定他们常谈到的婚礼的日期。

  安琪拉当时处境的困难是:这一耽延实际上牵涉到她生活中一切至关重要的事情。她比尤金大五岁,早就失去了十八到二十二岁的姑娘所特有的那种青春活泼的风度了,而紧接下来的那几个短促的年头,处女的身体会象玫瑰花似的盛开着,它具有一切浓郁、茂盛的新生活的朝气和颜色,可是这样的时刻,也已离她而去了。面临的就是那种不断的衰退,走向一种较健实、较敏锐、姿色较衰的风度。有些人不大需要靠裁缝、化学家和珠宝商的手段来帮助,她们的衰退是徐缓的,青春的风韵能逗留上好几年。有些人却衰老得很快,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止住一个不安的、热切的、不满的心灵所受的损害。有时候,人工配合上迟缓的衰老,使一个女人几乎永远妩媚,心灵的美配合了体态的美,而风韵和灵巧又互相弥补。安琪拉很幸运,衰老得很缓慢;她具有可爱的想象力和情感来支持她,不过她也具有一个不安的、急切的性情。要不是靠了她家庭生活的亲切情调来支撑的话,要不是尤金侥幸的或是不幸的进入她生活中来的话,这种性情已经会使她的脸上显出老处女的形迹了。尤金进入她生活中来的时候,正是她认为自己理想的恋爱已经不大可能实现的时候。她可不是一个那种新派的女性,急切地想踏进社会,去找一种适合她个人兴趣的工作。她倒是个家庭主妇,要一个男人来照顾和爱护的。跟尤金一起过幸福生活的那种美妙梦想,使她现在一想到存在着失去那种美梦的危险,和自己可能被迫继续去过那种无聊的、衣食不足的乡野生活时,心里就变得难受。

  同时,那年夏天,尤金偶然又多结识了一些女人。麦克休和斯万特都回老家避暑去了。有一天,他在一个编辑室里遇见了瑙玛·惠特摩,一个皮肤微黑,生性敏锐、抑郁、神经质而又很有才华的作家兼编辑,这在孤独中的确是愉快解闷的。瑙玛·惠特摩象以前别的人一样,也爱上了尤金。她是由那家报馆的美术主任詹士·詹森介绍给尤金的。她跟尤金戏谑了几句之后,提议领他去看看她的办公室。

  她领他上一间不过八英尺长六英尺阔的小房间去,那儿放着她的办公桌。尤金注意到她很瘦弱,血色不很好,年龄跟他相仿,或许还比他大些,不过又活泼又有才干。她的手很惹他注意,因为它们细长、柔美、模样很好。眼睛焕发着一种古怪的光彩;宽大合身的衣服,雅致地披在身上。他们开始谈到他的工作,这是她知道并且羡慕的。他应邀到她的家里去。他用一种不自觉地揣测的目光盯视着瑙玛。

  克李斯蒂娜并不在市里,但是尤金想念着她,就不可能象以前那样热忱地写信给安琪拉了。不过他还是认为安琪拉是妩媚动人的。他想着,自己应当更经常地写信给她。他想着,自己应当很快地回去和她结婚。他已经差不多可以把她养活在一个工作室里了,如果他们过得很节省的话。可是他却又有点儿不想这么做。

  到那时,他已经认识她三年了。从上次看见她以后,整整又过了一年半。去年,他的信愈来愈不大提到他们自己,愈来愈多谈到一切别的事情。他开始觉得那种例行的情书很不容易写。可是他却不允许自己去搞清楚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去仔细检查一下自己的情绪。那样会强迫他痛苦地走上一条路,即决定自己不能和她结婚,请她解除他们的婚约。他不想那么做。相反地,他盘算着。他可怜她逝去的年华和对自己的真挚的爱情;他觉得费去了她那么多时间,排斥了许多别的人去向她求婚的机会,而又不娶她,这是不合理的。他对于撇下她来,让她向家人们去解释,说自己是给遗弃了的那种冷酷情况也感到难受。这几种情绪稳住了他。他不喜欢损害随便谁的情绪。他不愿意觉得有谁为了他而伤心;他又不能任他们去难受而不以为意。他心肠太软啦。他向安琪拉发过誓,给过她一只戒指,请她等待,又写给她一些令人作呕的情书,发誓、盼望。现在,三年之后,在她那么体面的家庭面前——老乔萨姆,她母亲、姐妹、兄弟——去侮辱她,这似乎是一件冷酷无情的事,他不愿意去考虑这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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