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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四


  不过,克莱德不喜欢玩纸牌——也不喜欢整天价净是粗鲁嘲笑乱扯淡。他觉得——除尼科尔森一人外——周围人们说的净是下流猥亵,甚至粗野的脏话,他听了简直刺耳。不过话又说回来,他自己却被尼科尔森深深吸引住了。过了一些时候——一两天光景——他开始揣想,放风时有他在场,只要他们碰巧在同一拨里有这个律师,跟他作伴聊聊天,就可以帮他顶住这一切。在同监犯人里头就数尼科尔森最有真知灼见、最受人们尊敬。其他的犯人都跟他大不一样——有时一声不吭——更多时间是那么阴险、粗鄙,或是那么冷漠无情。

  他入狱才过去了一星期,他对尼科尔森刚刚感兴趣,开始觉得自己至少稍微坚定些,这时却突然得知布鲁克林的巴斯夸尔·卡特龙尼就要行刑了。原来此人把自己兄弟杀死了(因为后者企图诱奸他的妻子),结果被判处死刑。巴斯夸尔住的那间牢房,离横穿而过的走廊最近,克莱德入狱后才知道,由于担惊受怕,此人已经有些神经错乱了。每当别人(六个人一拨)提出来放风时,他却照例被留在自己牢房里。可是,克莱德走过那里,偶尔往里头张望一下,见他那张瘦削的脸看起来怪可怕的,从眼睛到嘴角边,被两道深沟,亦即狱中苦难的皱纹,一分为龇牙咧嘴的三大块。

  克莱德后来知道,从他入狱的那一天起,巴斯夸尔就已经开始日夜祈祷了。因为在这以前早已把下周以内行刑的大致日期通知了他。打这以后,他就开始让自己两手、两膝匍伏在地,在牢房里爬来爬去,老是吻地板,舔基督背十字架的铜像的脚。他有一对兄妹刚从意大利来,一连好几次看望他,所以在一定的时间里他就被带到老死牢去跟兄妹晤面。不过,正如大伙儿现下窃窃私语所说,巴斯夸尔早已神经错乱,兄妹他们也无能为力了。

  整天整夜,只要不跟兄妹们晤面,他就是那样在牢房里爬来爬去,嘴里咕哝着祷告。那些夜不成寐,原想看书消磨时间的同监犯人,硬着头皮不得不听他含糊不清地一面祈祷、一面拨动念珠的声响。与此同时,他还一遍又一遍,不知其数地呼唤圣父和万福马利亚。

  虽然偶尔有些人会说:“啊,谢天谢地,哪怕是他能睡上一会儿也好。”可他还是照样不断地念。还有他在祈祷时让额角磕响地板的声音——就这样一直到行刑的前一天,巴斯夸尔这才从自己牢房移押到老死牢里另一间牢房去。克莱德后来知道,在转天清早以前,如果说有人来看他,那就去老死牢那里跟他最后诀别。此外,还给了他一两个钟头时间,让他的灵魂做好准备去见创世主。

  可是这一天,整整一个通宵,关在这座致命的监狱里的所有犯人,都给吓懵了。晚餐很少有人吃得下,从收走的餐盘就可以说明。牢房里一片沉寂——在这以后,有好几个人在含糊不清地祈祷——他们知道自己也不会多久就得到跟巴斯夸尔同样的命运了。有一个意大利人,因为杀过银行里的一个门卫被判处死刑,现在歇斯底里大发作,一个劲儿大声尖叫,把自己牢房里桌子椅子往钉上铁条的牢门上猛摔,并把铁床上被单撕得稀碎,甚至还想把自己掐死。后来,他终于被制服了,移押到另一个牢房去,因为他神志不清,需要特别监护。

  至于别的一些犯人,在这慌乱的时刻,人们可以听见他们一直在牢房里踱来踱去,含糊不清地祈祷,或是招呼狱警给他们做点什么事。至于克莱德,他从来没有经历过或是想象过会有这种场面,简直惊恐得浑身上下瑟瑟发颤。巴斯夸尔一生中这个最后一夜,克莱德就躺在自己小床上,彻夜通宵驱散骇人的恶梦。唉,在这里,死——原来就是这样的:人们号叫,祈祷,他们都疯狂了,尽管他们还是惊恐万状,死这个骇人的进程决没有停止不前。十点钟,为了让还活着的犯人安静下来,送来了一顿冷餐——不过除了克莱德对面那个中国人以外,谁都没有动过。

  转天凌晨四点钟,监狱里专管这一骇人任务的人,一声不响沿着那条宽敞走廊过来,把各个牢门口深绿色厚门帘一一放下来,莫让有人看见这一死亡的行列从老死牢出来,顺着横穿而过的走廊向行刑室走去。殊不知克莱德和所有其他犯人一听见声音就全都醒了,一下子坐了起来。

  该是行刑的时候啦!死亡的时辰已敲响了。这是一个信号。各个牢房里很多犯人,或是骇怕,或是后悔,或是与生俱有的宗教感情,又一次想到从信仰中给自己寻求庇护和安慰,就两膝下跪,开始祈祷起来。另有一些犯人,只是在牢房里踱来踱去,或是给自己咕哝着些什么。还有一些犯人,由于一阵抑制不住的恐惧,不时大声尖叫着。

  至于克莱德,他已经僵化,一气不吭,几乎失去了知觉。就在此刻,行刑室那儿,他们要把那个人杀死了。那张电椅——许久以来简直让他吓破了胆的那张电椅,就在那儿——如今日益逼近了。不过,据他母亲和杰夫森告诉他,都说他的时间还很长、很长呢——如果——如果要到的话——如果——如果——

  这时却又传来别的一些声音了。是谁在走来走去的脚步声。不知是在敲哪儿的一道牢门。接着,显然是从老死牢通往这里的那道门打开了——因为现在听得见有一个声音——还有几个声音,只是不太清晰罢了。随后是另一个声音,比较清晰些,仿佛有人在祈祷。这队行列经过那走廊时,传来了脚步在地上拖曳的声音,仿佛是在警告在押犯人似的:“主啊,可怜可怜我们吧。基督啊,可怜可怜我们吧。”

  “马利亚,慈悲的圣母,马利亚,仁慈的圣母,圣·米迦勒,为我祈祷吧;我的好天使,为我祈祷吧。”

  “圣母马利亚,为我祈祷吧;圣·约瑟,为我祈祷吧。圣·安布罗斯,为我祈祷吧;所有的圣徒和天使,为我祈祷吧。”

  “圣·米迦勒,为我祈祷,我的好天使,为我祈祷吧。”

  这是来自即将被处决的犯人身边那位牧师的声音,是在朗诵启应祷文。据说,此人早已方寸大乱了。可他不是也在喃喃自语吗?是的,是他的声音。克莱德听得出来。这个声音近来他听得太多了。此刻,那另一道门就要开了。他要从门口往里头张望——这个犯人——马上就要死了——他会看见——这一切——他会看见——那顶盔帽——那些带子。啊,所有这些东西是什么样儿的,现在他全知道了,虽说这些东西也许永远不会戴到他身上。

  “再见了,卡特龙尼!”这是来自附近牢房里一个粗鄙发颤的声音——克莱德不能断定是哪一间的。“到极乐世界去吧。”随后是另外一些声音,说:“再见了,卡特龙尼。上帝保佑你——哪怕是你不会说英语。”

  这一行列走过去了。那道门关上了。他已关在那里头了。毫无疑问,此刻正在给他拴上带子了。问他还有什么话要说——其实,他早已不省人事了。现在,想必带子都已拴紧了。那顶盔帽也给拉下来了。只要一眨眼,一眨眼,当然罗——

  当时克莱德虽然并不知道,也没有注意——这个牢房里所有灯光,乃至于整座监狱的灯光突然一暗。不知是哪个白痴或是毫无头脑的人竟然想得出来,让行刑的电椅跟整座监狱的照明合用同一个电源。于是,马上有一个声音在嚷嚷:

  “开闸了。这下子,嘿,他就完蛋了。”

  另一个声音说:“是啊,最后断气了,倒霉鬼。”

  也许过了一分钟吧,灯又一次暗下来,暗了三十秒钟——

  最后第三次暗下来。

  “得了——现在准是——全完了。”

  “是啊。那边世界究竟是怎样的,现在他可亲眼看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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