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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她说这话时,从她的举止谈吐可以看出是两种心态的混合物,一方面是由于她深信自己是对的,因而外表上看来非常气壮似的,另一方面却是她心里忐忑不安,真不知道克莱德对此将表示怎样的态度。这时,他脸上突然露出惊诧、恼怒、疑惑和惧怕的样子,顿时神色为之大变。他这种复杂的脸部表情的急剧转变,如果说能够表明什么的话,那就只能表明:她此刻分明是想毫无理由地伤害他。自从他跟桑德拉接触越来越密切以来,他对自己所寄予的希望更为强烈,所以一听到罗伯达这个要求,便马上皱紧眉头。他的神态从刚才虽然紧张不安,但是还算和颜悦色,一下子变成了惧怕、反对和坚决逃避这一严厉的后果。要知道这就意味着他的彻底毁灭:桑德拉呀,他的职位呀,他凭同格里菲思家有亲戚关系跻身于上流社会的全部希望呀,都要通通丧失了——一句话,丧失殆尽。这一个闪念,既让他感到憎恶,又让他煞费踌躇,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才好。但是,他决不会同意!他决不会同意!这他断断乎不同意!断断乎不同意!断断乎不同意!断断乎不同意!!!可是,不一会儿,他含糊不清地喊道:“哦,伯特,这对你来说当然是很好,因为这一下子你就什么事全都解决了,一点儿麻烦也没有。可是我怎么办?你得千万别忘了:根据眼下实际情况,我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办到。你也知道,我压根儿没有多少钱。我个人倾其所有,也仅仅是我有这个差使。再说,我那亲戚一家人,对你还什么都不了解——肯定是一点儿也不了解。要是现在突然真相大白,人家知道我们这么长时间以来老是在一起,而且已经弄得既成事实,我马上就得结婚,唉,他们也就会知道我一直是在欺骗他们。当然罗,他们一定会恼火。那时怎么办呢?他们甚至就可能把我撵走了。”

  这时,他沉吟不语,看看自己这些话对罗伯达有什么效果。他发现罗伯达神情迟疑不定,这种表情最近以来每当他自我辩解时便常常出现在她脸上。于是,他就一面很起劲,但还是躲躲闪闪地接下去说:“再说嘛,我也不见得就找不到医生了。我老是运气不大好,但也并不是说以后我就一定找不到。现在时间还来得及,可不是吗?当然罗,我们还有时间。反正要赶在三个月以前,还没有什么可怕的。”(日前,他接到拉特勒回信,就这件事后者向他提出过一些看法)一面却又竭力设法把这个突然提出的问题先搁置一下再说。“前一天,我听说奥尔巴尼有一个医生也许肯帮忙的。反正我想不妨先去跟他碰碰头,回来再把结果告诉你。”

  他说这些话时露出躲躲闪闪的神态,罗伯达一看便知道他只不过是在撒谎,以便赢得时间罢了。奥尔巴尼压根儿就没有什么医生。再说,显而易见,他对她提出的要求很恼火,只是在想法尽量回避。她自己也很明白,过去他从来没有直截了当地说过要娶她的话。固然,她可以敦促他,但归根到底,她可不能硬是逼着他去做呀。过去他就说过,要是由于她的缘故砸了饭碗,也许他一个人会从莱柯格斯逃跑了。现在,要是连这个如此使他倾倒的上流社会都给夺走了,同时,他还得挑起赡养她和一个小孩的重担,那末,他出走的动力也许就更大了。她一想到这里,就比较谨慎了。她一开头很想坚决有力地把话说出来,此刻也只好变得缓和一些,哪怕是目前她的困难该有多大。而克莱德呢,他一想到以桑德拉为中心人物的那个光辉世界里种种情景,如今却在岌岌可危之中,心里简直乱成一团,几乎没法清醒地进行思考了。难道说他就应该抛弃掉那个光辉世界里所有一切,仅仅是为了等待着他和罗伯达的那样一种生活——一个小小的家——一个小孩,全靠他挣来那一点儿薪水供养她娘儿俩的生活,整日价不停地忙活,永远也不会再过上逍遥自在的日子!老天哪!他心里顿时觉得一阵恶心。这个他不干,而且,也决不会干的。但是,他也很明白,现在只要他走错了一步,罗伯达那么轻轻地一捅,就可以叫他的全部梦想化成乌有。他一想到这里,也就变得谨小慎微了,而且,他生平头一遭才懂得这时非得乞灵于运用手腕,乃至于诡计不可了。

  与此同时,克莱德内心深处也觉得自己这一切变化太快,不免有点儿丢脸了。

  不料,罗伯达却回答说:“哦,我也明白,克莱德,不过,刚才你自己也说你已是走投无路了,可不是吗?要是我们找不到医生,那末,日子一天天过去,对我来说也就更糟了。当然,不可能结婚才几个月,就会生孩子——这你一定明白。这个道理天底下谁都知道。此外,你要知道我应该考虑到,不仅是你,而且还有我自己,同样还有孩子。”(仅仅一提到那还没有出生的孩子,克莱德猛地一惊,赶紧往后退缩,犹如被人掴了一巴掌似的,她也全都看在眼里。)“克莱德,现在我只好在两个里头马上选定一个——不是结婚,就是设法打掉,而你好象没法帮我打掉,可不是吗?我们结了婚,要是你害怕你伯父会有什么想法,或是采取什么行动,”她虽然紧张不安,但还是很温和地继续说道:“我们为什么不马上结婚,但是暂时保守秘密——时间不妨尽可能长一些,或者干脆由你说应该多久就多久,”她很乖觉地找补着说。“同时,我就可以回家去,把这件事告诉爸爸和妈妈,说——我结婚了,不过暂时还得保守秘密。以后,到了再也隐瞒不了,我们不说出来就待不下去的时候,只要我们愿意,不妨干脆迁居别处去——我这是说,如果你不愿让你伯父知道的话,要不然,我们公开宣布,说前些时候我们早已结婚了。现在好多年轻人都是这么做的。至于说以后的生活,”她接下去说,同时也发觉克莱德险上突然掠过乌云似的一层阴影,“反正我们总能找到活儿干——反正我知道自个儿准找得着,哪怕是在生了孩子以后。”

  罗伯达刚开始说话时,克莱德坐在床沿上,疑惧不安地倾听着。不料,等她一谈到结婚呀、迁居呀这类事,他便站起身来——他按捺不住,想来回走动走动。当她最后说到自己生下孩子后马上去打工时,克莱德两眼几乎露出惊恐的神色直望着她。想一想吧,要跟她结婚,而且,事到如今,他不这样做也不成,而且又是在这种时候,要是碰上好运道,又没有她的干扰,说不定他就可能娶上桑德拉哩。

  “哦,是啊,这对你来说当然是很好,伯特。这一下你就什么事都解决了,可是叫我怎么办呢?哦,哎呀,说实话,我在这儿只是刚刚开了一个头——而现在我却突然卷起铺盖就跑了。当然罗,人家要是发现了这件事,那我就非跑掉不可。那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自己连一点儿手艺或本领都没有。不过这样的话,我们两个人也许都得受苦受罪。再说,伯父给我厂里这个职位,原是我求了他才给的,要是现在我一走了事,他就永远也不会再来帮助我了。”

  他心情一紧张,就忘了过去他不止一次跟罗伯达说过,仿佛他父母还不是特别寒微;他要是不喜欢这里,尽可以回西部去,也许在那里还可以寻摸到一些事由。此刻罗伯达正好回想到这一点,便开口问:“难道说我们就不能迁居丹佛等地吗?你父亲不是乐意给你找一个什么事由,至少一开头他不是会帮助你吗?”

  她说话时语调很柔和,几乎带着恳求的样子,想使克莱德感到事情并没有象他想象的那么坏。不过,谈到有关这一切时,偏偏提到了他父亲——还想当然说,正是他可以使他们俩免得去做苦工——说得简直太过分了。这说明她对克莱德的实际情况了解得太不够呀。更要不得的是,她竟然指望来自这个方面的帮助。要是指望落空了,往后她可能就为了这个责备他——有谁知道呢——说他诓骗了她。显而易见,现在就得尽可能把结婚的念头打消,而且还得马上打消。这可要不得——

  绝对要不得。

  不过,他应该怎样才能迫使她放弃这个想法,而自己又不会冒风险呢。要知道她认为自己有权向他提出这个要求啊——而他又应该怎样坦率地、冷静地告诉她:他既不可能跟她结婚,也不愿意跟她结婚。要是现在他还不说,她说不定认为自己逼他结婚是完全公正合法哩。也许她还以为自己有权到他伯父、堂兄那里去告状(他心里仿佛看到了吉尔伯特那双冷酷的眼睛),把他全揭发了!那时一切都毁了!一切都完蛋了!他同桑德拉,以及这里所有一切连在一起的全部梦想,也都通通化成泡影了。不过,这时他只说了一句后:“但是,我不可能这样做,伯特,至少现在不行。”这马上使罗伯达这么认为:结婚这个主意,按照目前情况,他是没有胆量反对的——他说的是,“至少现在不行。”不料,正当她在这么思考的时候,他马上抢着说:“再说,我并不希望这么快就结婚。我觉得现在结婚太复杂了。首先,我还很年轻,而且,要结婚嘛,可我一点儿钱都没有。而且,我也不可能离开这里。要是上别处去,连这里一半钱我还挣不到。你可不了解眼前这个职位对我有多么重要。我父亲当然境况不错,可是伯父做得到的事,他却做不到,而且他也不会做。如果你了解这一点,那你就不会要求我这么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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