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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因此,那天早上他一走进打印间,就流露出自己正为许许多多的事忧心忡忡的神态,其实,这些事跟昨儿晚上根本没有丝毫联系。不过,他的这种态度,除了失败以外,还能引出什么结果来,连他自己也没有把握。他在内心深处,还是受压抑,很别扭。后来,他终于看到罗伯达翩然而至,虽然她脸色苍白,神情恍惚,可还是象往日里那么可爱,那么富有活力。这一景象就未必能保证他很快取得胜利,或是最后一定取得胜利。直到此刻,他自以为了解她,正如过去他很了解她一样。因此,他抱着很小的希望,觉得也许她会让步。

  他动不动就抬眼望着她,这时她并不在看他。而她呢,开头只是在他并不在看她时才不断看着他;后来,她发觉他的目光,不管是不是直接盯住她,肯定也是围着她转的。不过,她还是丝毫找不到他要向她招呼的迹象。让她特别伤心的是,他不但不想理睬她,而且相反,从他们彼此相爱以来可说还是头一回,他却向别的姑娘们献殷勤了,虽然不算太露骨,但是至少相当明显,而且故意这样向她们献殷勤。那些姑娘平日里对他总是很赞赏;罗伯达一直这样认为:她们一个劲儿在等待,只要他作出一丁点儿表示,她们就心甘情愿,听任他随意摆布。

  这时,他的目光正从罗莎·尼柯弗列奇背后扫了过来。她那长着塌鼻子、肉下巴的胖脸儿,卖弄风骚地一下子冲他转了过去。他正在向她说一些话,不过显然不见得跟眼前的活儿有什么直接关系,因为他们两人都是在优哉游哉地微笑。不一会儿,他就走到了玛莎·博达洛身边。这个法国姑娘胖墩墩的肩膀和整个儿袒裸着的胳臂,差点儿没擦着他呢。尽管她长得十分肥硕,肯定还有异国姑娘的气味,可是须眉汉子十之八九照样很喜欢她。克莱德也还在想跟她调谑哩。

  克莱德的目光并没有放过弗洛拉·布兰特,她是一个非常肉感、长得不算难看的美国姑娘。平日里罗伯达看见过克莱德总是目不转睛地盯住她。可是,尽管这样,过去她始终不肯相信:这些姑娘里头哪一个,会使克莱德感到兴趣。克莱德肯定不感兴趣。

  可是现在,他压根儿连看也不看她一眼,也没有工夫跟她说一个字,尽管对所有其他的姑娘们,他是多么和颜悦色,谈笑风生。啊,多么心酸啊!啊,多么心狠!这些娘儿们一个劲儿向他挤眉弄眼,公然想从她手里把他夺走,她压根儿仇视她们。啊,多么可怕。现在想必他是与她作对了——要不然,他不会对她如此这般的,特别是在他们经过了那么多接触、恋爱、亲吻等等以后。

  他们俩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了,不论克莱德也好,还是罗伯达也好,都是心痛如绞了。他对自己的梦想总是表现狂热和急不可待的,面对延宕和失望却受不了,这些主要特点正是爱好虚荣的男子所固有,不管他们性格各各不同。他担心自己要末失掉罗伯达,要末就向她屈尊俯就,才能重新得到她。这个想法时时刻刻在折磨着他。

  如今使她心肝俱裂的,并不是这一回她该不该让步的问题(因为,时至今日,这几乎已是她的忧念里头最最微不足道的问题了),而是多少怀疑:她一旦屈服,让他进入房间后,克莱德究竟能不能感到心满意足,就这样继续跟她交朋友。因为,再要进一步,她就不会答应——万万不答应。可是——这种悬念,以及他的冷淡使她感到的痛苦,她简直一分钟都忍受不了,更不要说一小时、一小时地忍受了。后来,她自怨自艾地想到这一切苦果正是自己招来的。大约下午三点钟,她走进休息室,从地板上捡到一张纸,用自己身边的一支铅笔头,写了一个便条。

  克莱德,我请求您千万别生气,好吗?请您千万别生气。请您来看看我,跟我说说话,好吗?说到昨儿晚上的事,我很抱歉,说真的,我——非常抱歉。今晚八点半,我准定在埃尔姆街的尽头跟您见面,您来吗?我有一些话要跟您讲。请您一定要来。请您千万来看看我,告诉我您一定会来,哪怕是您在生气。我不会让您不高兴的。我是那么爱您。您知道我是爱您的。

  您的伤心的

  罗伯达

  她好象痛苦万分,急急乎在寻找镇痛剂,她把便条折好,回到打印间,紧挨克莱德的办公桌走了过去。这时,他正好坐在桌旁,低头在看几张纸条子。她走过时,一眨眼就把便条扔到他手里。他马上抬头一看,这时,他那乌溜溜的眼睛还是冷峻的,里面还搀杂着从早到晚的痛苦、不安、不满和决心。可是,一见到这个便条和渐渐远去的罗伯达的身影,他心里一下子宽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满意和喜悦的神情,顿时从他眼里流露了出来。他打开便条一看,刹那间感到浑身上下已被一片虽然温暖、但却微弱的光芒所照亮了。

  再说罗伯达回到自己桌子旁,先停下来看看有没有人在注意她,随后小心翼翼地往四周张望了一下,眼里流露出一种惴惴不安的神色。可她一见到克莱德这会儿正瞅着她,流露出一种虽然胜利、但却顺从的目光,嘴边含着微笑,向她点头表示欣然同意——这时,罗伯达突然感到头晕目眩了,仿佛刚才由于心脏和神经收缩而形成的淤血已经消散,血液猛地又欢畅地奔流起来。她心灵里所有干涸了的沼泽,龟裂、烧焦了的堤岸,以及遍布全身的那些干涸了的溪涧、小河,与饱含痛苦的湖泊——顷刻之间都注满了生命与爱的无穷无尽、不断涌来的力量。

  他要跟她会面了。今儿晚上他们要会面了。他会搂住她,同从前那样亲吻她了。她又可以直瞅着他的眼眸了。他们再也不会争吵了——哦,只要她想得出办法来,他们就永远不会吵架了。

  第二十二章

  他们之间建立一种新的、更亲密的关系,她也不再抗拒,顾虑重重,这时真有说不出的快乐!尽管他们俩在白昼枉然徒劳地反对私通,但谁都知道对方是甘心顺从的,后来也终于两厢情愿了。他们俩都心焦如焚地等待夜晚的到来,简直如同发热病那样难熬,可又充满恐惧不安。从罗伯达来说,毕竟深感疑虑不安,一再抗拒;克莱德十分坚决,但也并非丝毫没有意识到这就是邪恶——诱奸——欺骗。不过,一旦偷香窃玉以后,一种奇异的、几乎令人痉挛的快乐,却在激发他们。然而,在这以前,罗伯达并不是没有得到保证,说: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她心里一直在想:这样狂热的私通,自然必定会有后果),他决不会遗弃她,因为如果没有他的奥援,她就只好徒呼奈何。不过,当时并没有直接提到要结婚。克莱德被欲念彻底征服后,就不假思索地明确表示:他永远不会遗弃她——永远也不会。至少这一点,她尽管可以放心好了,虽然即使在此刻他心里压根儿都没有想到要结婚。这个他可不愿意呢。眼看着一夜复一夜——所有一切顾虑暂时都给置之脑后了,哪怕一到白天,罗伯达也许会沉思默想,责备自己——可是他们俩夜夜都沉溺于自己强烈的情欲之中。过后,他们还如痴似醉地梦想着夜间的乐趣——每天都在眼巴巴盼着漫长的白昼快一点过去——那遮天盖地、补偿一切、有如发热病似的夜晚快一点来临。

  其实,克莱德心里所想的,跟罗伯达毫无二致。他坚决地、甚至痛心地深信:这就是一种罪恶——一种能使灵魂死亡的大罪——因为这是他母亲和父亲不止一次地说过——是诱奸者,是奸夫,总是越过神圣的婚姻界限使人受害无穷。罗伯达心里则惴惴不安地展望着渺茫的未来,深恐万一克莱德变了心,遗弃她,该又怎么办。可是,夜晚又回来了,她的心情也就改弦易辙了。她如同他一样,就急冲冲赶到约定地点幽会去——直到万籁俱寂的深夜,一块儿才偷偷溜进这个黑灯瞎火的房间,他们觉得这里仿佛就是他们一辈子只有一次才能得到的天堂——青年人的狂热劲儿,就是那么疯狂,而又不可复得啊。

  尽管克莱德还有种种疑虑和恐惧,可是,由于罗伯达这样突然屈从了他的欲念,有时他会有生以来头一次感到:说真的,在这些狂热的岁月里,他终于成为一个富有经验的人——一个真正开始懂得女人的汉子了。瞧他那副神气或则派头,再也清楚不过地在说:“你看,我可不再是几星期前那个没有经验、毫不显眼的蠢小子啦。现在,我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人——一个稍微懂得人生况味的人了。那些神气活现的年轻人,还有我周围的那些放荡不羁、卖弄风骚的姑娘,我才一点儿都不希罕呢?只要我高兴——哪怕我不是那么忠贞不渝——还有什么事我做不到的呢?”他跟罗伯达的交往向他证明,他这个想法实在是错的(这种想法在他跟霍丹斯·布里格斯交往后,已在心里根深蒂固,更不用提最近他跟丽达来往而最后以惨败告终的事了),那就是说:他跟姑娘们打交道,不是受了挫败,就是运气不好。尽管过去屡遭失败,屡受禁止,可是说到底,他毕竟还是唐璜,或洛萨里奥①这一类型年轻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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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处均指色魔、登徒子、引诱妇女者。唐璜原是欧洲(比如西班牙)传说中的风流汉子,拜伦、莫里哀与普希金都写过唐璜的故事题材的作品,从而使唐璜举世驰名。洛萨里奥在英国俗称“快活的洛萨里奥”,是尼古拉斯·罗的作品《漂亮的悔罪人》中一个残酷的、淫佚浪荡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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