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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他自己的痛苦以外,看来他唯一关注的,就是他的妻子更加深沉的痛苦。他自始至终只是傻呼呼地伫立在一边——矮矮的个儿,白花花的鬈发,露出一副窝囊相。“是的,主啊,我们赞美你!”他不时插嘴说。“我们的心必须向她敞开。是的,我们可不能马上判断是非。我们只能往最好的一面想。是的!是的!赞美上帝——我们必须赞美上帝!

  阿门!哦,得了!Tst!Tst!Tst!”

  “要是有人问起爱思达上哪儿去了,”格里菲思太太顿住了一会儿,接下去说,她睬也不睬她的丈夫,而是冲着向她围拢来的子女们说的,“我们就说:她到托纳旺达看望我娘家的亲戚去了。当然罗,这不完全是实话,可是现在她究竟在哪儿,真相究竟又是怎样,我们也都不知道——反正说不定她会回来的。所以嘛,在我们还没有完全了解清楚以前,可千万不能说她的坏话,更不能做出任何伤害她的事来。”

  “是啊,赞美上帝!”阿萨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好吧,在我们还没了解清楚以前,要是有谁多咱问,就照我刚才说的回答,那就得了。”

  “一定这样,”克莱德在旁帮衬着说;朱丽娅也跟上说了一句:“好吧。”

  格里菲思太太顿住了一会儿,脸上露出坚定而又内疚的神色,直瞅着孩子们。这时,阿萨又发出一迭连声“Tst!Tst!

  Tst!”随后就把孩子们都打发睡觉去了。

  说真的,克莱德很想知道爱思达信里说了些什么,不过,根据他长时间经验,他相信母亲决不会让他知道的(除非母亲愿意告诉他),于是他又回到了自己房间,因为他觉得自己太疲乏了。要是还有一线希望找到她,他们为什么不再去找一下呢?现在,就在此时此刻,她究竟在哪儿呢?是在哪儿搭上了火车吗?显然,她根本不乐意让人们找到她。也许她象他自己一样,感到不满吧。最近他暗自思忖,想要到什么地方去,同时心中纳闷,家里对这件事会有什么看法;可是如今他还在家里,爱思达她倒是先跑掉了。这件事对他将来的思想观点和行动,到底会有什么影响呢?说真的,不管他的父母心里有多难过,可他始终看不出:她这一走就是天大的灾祸——至少从“走”的观点来说,并不是这样。这只不过是一个事实,暗示这里家境每况愈下罢了。传教这种工作,根本毫无意义。宗教热忱和传道这套玩意儿,也没有多大用处。它也挽救不了爱思达啊。显然,她象他本人一样,对这一套玩意儿也不是特别相信的。

  第四章

  克莱德由于作出了上面这个结论,比过去更加棘手地来考虑自己的前途问题。他考虑后的主要结果就是:他必须给自己出出点子,而且还得越快越好。截至目前为止,他能找到的工作,充其量只是十二到十五岁的男孩子们有时干的一些零活:每年夏天这几个月里,帮着包送报纸的人派报;整整一个夏季,在小杂货铺地下室里干活;入冬后有过一阵子,每逢星期六,开箱拆包,搬弄商品;就这样,他每个星期可挣到优厚的报酬——五块美元,那时在他看来,这一数目几乎好象是偌大的一宗财产了。他觉得自己有钱了,也就不时去看戏、看电影,坐在票价低廉的剧院最高楼座,根本不管父母的反对(在他们看来,戏和电影不仅是尘世俗物,而且邪恶透顶),所以,象这样的一种娱乐消遣的方式,他也非得瞒过他们不可。不过,那也阻止不了他。他觉得,这钱是他自己的,他爱怎么花就怎么花,甚至还把小弟弟弗兰克一块儿带去。弗兰克自然乐滋滋跟着他去,而且始终闭口不说。

  同年晚些时候,他想退学,因为他早就觉得自己上学太迟,总是赶不上去。于是,他就在本市一家专售廉价品的小杂货店里觅到一个工作,给卖汽水的店员当助手。这家小杂货店正好毗邻剧院,因而叨光不少。这里是克莱德上学必经之地,因此,挂在那里的一块“招收学徒”的广告牌子,首先引起了他的注意。后来,克莱德跟那个后来在其手下学生意的年轻人谈了一谈,假装自己不仅十分愿意,而且办事也很能干。他从这次谈话中获悉:如果说这套本领他学到了家,包管挣大钱,每星期可挣十五块美元,最多甚至高达十八块美元。据说第十四街和巴尔的摩大街的交岔路口的斯特劳德铺子里,有两个伙计就挣这么多的钱。他上门应聘的那一家商号,只肯给十二块美元,也就是绝大多数店铺的标准薪资。

  可是人家当即告诉他:要学好这一套本领,是需要一定时间,还要得到行家热心点拨才成。他要是乐意上这儿干活,开头就算每星期给五块美元——这时克莱德听后脸一沉——得了吧,干脆就给六块美元。说不定他很快就学会这套本领,能调制各种美味的饮料,并在各式各样的冰淇淋里添上果汁、甜食等等,做成圣代①。当学徒嘛,一开头不外乎是洗涤杯盘,把饮料柜台所有的机器设备和工具拭擦干净;更不必说,每天清晨七点半,打开店门,打扫店堂,掸去尘土,还有小杂货铺老板派给他的送货差使。有的时候,他手里没有活儿,而他的顶头上司——一位名叫西伯龄先生的,是个充满自信、闲话又多的年方二十的时髦小青年——生意太忙,实在照顾不了,因此,调制那些一般性的饮料——柠檬水、可口可乐等等,根据营业需要,也就会叫克莱德代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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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圣代(译音),盛在杯里的加水果蜜汁或其他佐料的冰淇淋。

  于是,克莱德跟母亲商量以后,决定把这个有趣的职司接下来。首先,据他暗自估摸,在那里冰淇淋有的是,他想吃多少,就有多少,不必自己掏钱——是一大优点,不容忽视。其次,那时他已经看出,反正这是进门学生意、学本领的第一步——做生意这一套本领,也正是他所短缺的。再说还有一点,在他看来,也不见得对他完全不利的,那就是:这个铺子里要他一直上班到深夜十二点钟,而白天可以补上几小时作为调休。这么一来,晚上他就不在家——晚上十点钟那个夜班,他终于可以不参加了。除了星期日,他们再也不会叫他一块儿做礼拜去了;甚至星期天也不行,因为听说他星期天下午和晚上也得照常上班去。

  再说,这个专管冷饮柜台的店员,经常收到隔壁剧院经理送来的免费入场券。加上小杂货铺有一道边门,与剧院的大厅相通——这种关系,对克莱德来说,真是太富有吸引力了。能在一个与剧院关系如此密切的小杂货铺里忙活,看来是满有意思的。

  此外,还有最大的一个优点,使克莱德既高兴,但有时也会失望的,那就是:赶上演日场的那些日子里,不论开场前和散场后,照例有一群群的年轻姑娘们上这儿来,有独个儿的,也有几个人在一起的,她们坐在柜台跟前,吃吃地笑着闲聊天,有时还对着镜子拢一拢头发,再涂上一点脂粉,描一下黛眉。克莱德虽说是个乳臭未干、涉世不深和不谙异性的毛头小伙子,可是一见到这些年轻姑娘,对她们的姿色,以及她们的泼辣、自负、可爱的模样儿,总是百看不厌的。这可以说是他生平头一遭,一面忙着擦洗杯子,灌满盛放冰淇淋和糖浆的容器,将一杯杯柠檬水和桔子水摆进托盘里,一面几乎不断地有机会从近处仔细端详着这些年轻姑娘们。她们——简直令人不可思议!她们多半穿得都很漂亮,外貌也很标致,戴着戒指、别针和好看的帽子,披着名裘大衣,脚蹬精美的皮鞋。他还常常偷听到她们正在闲扯的那些有趣的事儿——比方说,茶会啦、舞会啦、宴会啦、她们刚看过的演出啦,还有她们打算不久就去玩儿的地方,有在堪萨斯城里,也有本城近郊,今年和去年的时装款式到底有哪些不同,正在本市演出或者即将来到本市演出的某些男女演员——主要是男演员——的迷人的魅力。直至今日,这些事情——他在自己家里都是从来没有听到过的。

  这些年轻的美人儿里,还有不是这一位,就是那一位,时常由某个男士陪伴着,这种男士身穿晚礼服和与之配套的衬衫,头戴高筒礼帽,系上蝴蝶结领饰,手上是白羊皮手套,脚下则是漆皮鞋——这种装束打扮,在当时克莱德心目中,真是最高贵、最漂亮、最豪放、最有福祉也没有了。要是能那么雍容大方地穿上这样衣装服饰,该有多好!要是能象这么一个时髦小伙子一样,跟一个年轻姑娘喁喁私语,该有多好!那真可以说是到了至臻至美的境界啊。那时候,他觉得,只要他连这样的行头打扮都还没有,那末,哪一个漂亮姑娘也不会瞅他一眼的。显而易见,这些东西是非备不可的。只要他一旦有了这些东西——能有这样穿戴打扮——嘿,难道说他不就是稳稳当当地踏上了通往幸福之路吗?人世间的一切欢乐,不消说,赫然展现在他面前。亲昵的微笑!还有偷偷地握手,也许——一只手臂搂住某个年轻姑娘的腰肢——亲吻——婚约——以后,以后……!

  这一切就象在漫长岁月之后突然射来的一道天启的灵光。在这些漫长岁月里,他一向跟着父母穿街走巷,当众传道,露天祈祷,或是坐在小教堂里,净听那些稀奇古怪、莫可形状的人——都是令人泄气和惊惶不安的人——说:基督怎样拯救了他们,上帝又是怎样帮助了他们。现在,他肯定要从这一层次中脱身出来。他要好好干活,把钱积攒下来,做一个了不起的人。这一套简单而美妙的老生常谈,无疑地具有神灵变形①的一切光彩和奇迹,这好象在沙漠迷途、渴求活路的倒楣鬼面前,突然呈现海市蜃楼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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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参见《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十七章:“耶稣……就在他们面前变了形象,脸面明亮如日头,衣裳洁白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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