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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四


  大约两个星期以后,有一天晚上十一点钟,他在等午夜布施的面包,等得很耐心。这一天他很不幸,但是现在他对自己的命运已有了一些达观的看法。倘使他弄不到夜饭吃,或者深夜肚子饿起来,他就可以到这里来。十二点不到几分钟,推出一大箱面包来,十二点整,一个大腹便便的圆脸德国人站在箱子旁边,高呼一声“准备”。整个队伍立即向前移动,每人挨次拿了面包,就分道散去。这一回,这位前任经理边走边吃,默默地顺着夜色中的街道踱去睡觉。

  到一月里,他几乎认定自己一切都完了。生命本来始终像是一种珍贵的东西,但是现在,老是没得吃,体力也衰弱了,已使人世的美景大为减色,难以觉察了。有几次,命运逼得他实在走投无路了,他想就此了结残生,但是只消天气一变,或者讨到了两毛五或者一毛钱,他的心情就会改变,愿意等等看再说。他每天要找些扔在地上的旧报纸,看看是否有关于嘉莉的什么消息,但是整个夏季和冬季都没找到。然后他觉得眼睛发起痛来,这毛病迅速恶化,使他不敢再在他常去过夜的寄宿处的昏暗的卧室里看报。营养不良、饮食失常,使他身体的官能都衰弱起来。唯一的消遣,就是在他有钱找到一个铺位时,在那里打打瞌睡。

  他开始觉得,因为他衣衫褴褛,身体瘦弱,人们已经把他当作老牌游民和乞丐看待了。警察驱赶他,饭店和寄宿处的掌柜一等他吃过饭、住过宿,就急忙下逐客令,路人也挥手要他走开。他觉得要向什么人讨些布施是越来越难了。

  最后,他承认自己要收场了。这是在他多次向路人求乞,一再被拒绝,谁都匆匆避开他之后。

  “布施一些吧,先生?”他对最后一个人说。“看上帝的面上,布施一些。我快要饿死了。”

  “哼,滚开,”这个人说,他恰巧也是一个普通人,在坦慕尼堂管辖下占着一个小职位。“你这不中用的家伙。我什么都不给。”

  赫斯渥把冻红的手插入衣袋里。眼睛里涌出了泪水。

  “他说得不错,”他说,“我现在是不中用了。我过去是不差的。我有过钱。我非了此残生不可。”因此,他心里怀着寻死的念头,就向波威里街走去。过去也有人开煤气自杀的。他为什么不自杀呢?他想起了一家寄宿处,那里有装着煤气喷嘴的不见天日的小房间,他觉得好像是为了他想干的事而预先安在那儿的,要一毛五分钱一天房金。这时,他想起他连一毛五分钱也没有。

  在路上,他遇见一个神态悠闲的绅士,从一家高级理发室修了面出来。

  “请你布施一些好吗?”他大胆向这个人求乞道。

  这个绅士打量了他一下,伸手想摸一毛钱。但是袋里只有些两毛五的角子。

  “给,”他说,给了他一枚两毛五的角子,想把他打发走。“现在就走吧。”

  赫斯渥继续赶路,心里疑惑不安。看到这枚闪闪发光的大角子,使他有些高兴。他想起自己肚子饿着,想起他能够花一毛钱就弄到一个铺位。这么一想,他心里暂时打消了寻死的念头。只有在讨不到钱而光受侮辱的时候,死好像才是值得的。

  仲冬有一天,最冷的日子降临了。第一天,天气阴冷,第二天就下起雪来。厄运跟踪着他,到天黑下来才讨到了一毛钱,他把这钱买了食物。傍晚时分,他发现自己来到了大马路和六十七街的交叉路口,最后转身向波威里街走去。因为上午他忽发奇想地游荡了一番,此刻就特别疲劳,懒洋洋地拖着湿透的双脚,把脚底的污水都溅在人行道上。单薄的旧上衣的翻领直拉到冻红的耳朵边——破旧的圆顶礼帽拉得低低的,只露出这两只用来听的器官。双手插在衣袋里。

  “我要到百老汇路去,”他心里想。

  等他走到四十二街时,装着电灯的广告牌已照耀得光辉夺目。许多人纷纷赶去进餐。透过各个路角的豪华的餐厅的玻璃窗,都看得见有不少寻欢作乐的男女。街上满是马车和挤满人的缆车。

  他这么疲惫、饥饿,本来就不应该到这里来的。对比太明显了。连他也不得不触景生情,强烈地回想起过去的好日子来。

  “有什么用呢?”他想。“我已经全完了。我要了此残生。”

  人们回头望着他,他那枯槁的形容是这么古怪。几名警察目随着他,以便阻止他向人求乞。

  有一次他漫无目的地、漫不经心地停下来,从一家华丽的大餐厅的窗口望进去,窗前闪耀着电灯招牌,透过大块玻璃窗望得见红色和金色的装璜、棕榈树、白餐巾以及闪光的玻璃器皿,特别是那些优游自得的吃客。尽管他心神衰弱,可是饿得发慌,使他觉得吃的重要。他就呆呆地站住了,磨损的裤管浸在雪水里,只管向窗内痴望着。

  “吃,”他喃喃地说。“不错,要吃。别人都有得吃。”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心里的幻想也消失了一半。

  “天冷得很,”他说。“冷得可怕。”

  在百老汇路和三十九街的拐角上,白炽灯闪耀着嘉莉的姓名。上面显示着“嘉莉·马登达和卡西诺剧团”等字样。这片四射的灯光照亮了整片积雪泥泞的人行道。灯光亮得吸住了赫斯渥的注视。他抬头望着,然后望着一块金边的大布告板,上面印着和真人一般大小的嘉莉的优美画像。

  赫斯渥呆望了一会儿,吸着鼻子,耸起一只肩膀,好像有什么东西抓了他一下。可是,他已经衰弱不堪,连头脑也有些模糊不清了。

  “是你啊,”他最后对画里的她说。“你觉得我配不上你,对吗?嘿。”

  他踯躅着,想好好地想一想。但是已经不行了。

  “她有钱,”他不知所云地说,心里想着金钱。“让她给我一些。”

  他就朝边门走去。跟着,他忘记了是做什么去的,就站住了,把手在口袋里伸得更进些,使手腕暖些。突然又想起来了。后台门!就是这儿啊。

  他走到这个门口,走了进去。

  “喂,”看门人说,瞪眼望着他。看他站住了,就走过去把他推出去。

  “滚出去,”他说。

  “我要见马登达小姐,”他说。

  “你要见她,嘿!”那人说,看到这模样几乎要笑出来。“滚出去,”

  他说着又推他出去。

  赫斯渥没有力气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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