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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五


  “还是送贝列佛医院去吧,”他提出意见。“他患了肺炎。”

  于是就用车子把他送了去。

  过了三个星期,危险期过去了,但是差不多到了五月一日才恢复了体力,可以出院。于是他被解雇了。

  这个过去体格健壮、精神焕发的经理,这时踱到春天的太阳光里,却成了一个七分像鬼三分像人的家伙。浑身是皮包骨头。他的脸瘦削而苍白,双手没有血色,身上肌肉松弛。加上衣服等等,体重也只有一百三十五磅。有人给了他一些旧衣裳——一件粗劣的棕色上衣和一条不称身的裤子。还有些零钱和劝告的话。要他到慈善机关去申请救济。

  他又回到波威里街的寄宿处,思量着该到哪里去找工作。从这光景再堕落一步,就是乞讨度日了。

  “有什么办法呢?”他说。“我不能挨饿啊。”

  他第一次求乞是在阳光明媚的二马路上。一个衣冠楚楚的人从施托伊弗桑特公园①走出来,正在懒洋洋地朝他踱过来。赫斯渥就打起精神,侧身迎了上去。

  ① 纽约市一古老的公园,位于十五街和二马路的转角。

  “请给我一毛钱好吗?”他直截了当地说。“我已弄得非请求救济不可了。”

  这个人望也不望他一眼,但是伸手在背心口袋里掏出一枚银角子。

  “给,”他说。

  “多谢多谢,”赫斯渥柔声说,但是那人不再理睬他了。

  这次成功使他觉得满意,可是又因为他的处境而觉得羞耻,他决定再讨两毛五分钱,因为这就够用了。他到处闲荡,打量着路上的行人,但是等了好久才遇到适当的人和机会。然而当他开口求乞时却遭到了拒绝。这使他大为难堪,过了一个钟点才恢复过来,再去求乞。这一次他得了一枚五分镍币。

  他费尽心机,才又讨到了两毛钱,但这情景是十分叫人痛心的。

  第二天,他又出去求乞,受到了各种各样的挫折,也有一两次慷慨的赐予。最后,他心里忽然想到研究人的面孔是大有学问的。倘使他研究一下,就可以凭脸相挑中慷慨解囊的人来。

  可是,这拦路求乞对他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他曾经看见有一个人因此而被捕,他这就担心起来,万一他也被捕怎么办。然而他还是这么干下去,模糊地期待着那总能使境况好转的不可捉摸的好运来临。

  接着有一天早晨,他看到以“嘉莉·马登达小姐领衔”的卡西诺剧团回来的通告,觉得很满意。在过去的日子里,他常常想到她。她演得多么成功——一定有了不少钱。可是,就在现在,要直至到处碰壁以后,他才决定去向她求助。他真是饿得厉害,才说:“我要去找她。她不会不给我几块钱的。”

  于是,在一天下午,他朝卡西诺戏院走去,在戏院前来回走了好几次,努力寻找后台的入口。然后,在过去一条马路的布赖恩特公园里坐着等待。

  “她不会不帮我一些忙的,”他在心里老是这么想。

  从六点半开始,他就像影子一般徘徊在三十九街的入口处附近,老是假装是个匆匆赶路的路人,可是又恐怕万一会漏过他等待的目标。这时,到了紧要关头,他也有些紧张;但是,因为体弱而且肚子饿,他就不觉得那么剧烈的痛苦了。终于,他看见演员们开始到来,他的精神更其紧张起来,直到看来几乎要忍受不住了。

  有一次,他自以为是嘉莉来了,就迎上前去,结果是看错了人。

  “现在,她就要来了,”他心里想着,既害怕和她相见,又想到她可能已从另一个门口进去了而觉得懊丧。他的肚子饿得发痛起来。

  人们一个又一个在他身前走过,差不多都是衣冠楚楚的——差不多都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他看见马车驶过,绅士们伴着太太们走过——这戏院和旅馆地区的晚上的玩乐,已经开始了。

  突然来了一辆马车,车夫跳下来开车门。赫斯渥还来不及上去,两位女士已经很快跨过宽阔的人行道,进了后台的入口。他自以为看见的是嘉莉,但这是突如其来的,风度翩翩而高不可攀,他实在说不准。他又等了一会儿,饿得直发慌,看见通后台的门不再打开了,而且寻欢作乐的观众在陆续到来,他认定刚才进去的一定是嘉莉,就走开了。

  “天呀,”他说,急忙离开这条街,这时如流的幸运儿正在涌到这条街上来,“我非得吃些东西不可了。”

  在一天的这个时候,百老汇路正惯于显示出它最有趣的面目的当儿,有一个怪人,在那些日子里,老是站在二十六街和百老汇路的转角处——那地方也和五马路相交。这正是戏院开始接纳观众的时候。处处照耀着电光招牌,宣布晚上的种种娱乐活动。出租马车和自备马车跶跶地驶过,车灯的闪光像一双双黄色的眼睛。成双捉对的、三人一帮和四人一伙的人群,戏笑打闹着,无拘束地混在像一股大水般涌过的人潮里。五马路上有些游手好闲的人——

  几个有钱的散步者;一个穿夜礼服的绅士手挽着一位女士;几个俱乐部会员,从这家吸烟室走到那家吸烟室去。马路对面,那些大旅社(霍夫曼酒家和五马路旅社)闪耀着成百扇亮光光的玻璃窗,它们的咖啡室和弹子房里挤满了心情舒畅、衣冠楚楚的寻欢作乐的人群。四周是一片夜色,有规律地跳动着愉快和欢乐的想望,是一个大城市在千方百计追求享乐的奇异的热潮。

  这个人不过是个退伍军人变成的传道士,他身受了我们这特殊的社会制度给他的种种鞭挞和剥削,因而认定他对上帝的责任,就在于帮助和他同样的人。他所选择的施行帮助的方式,完全是他的独创。这就是要为到这个地方来向他提出请求的所有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找一个过宿的地方,尽管他自己也几乎没有什么钱去弄到一个舒适的住所。

  来到这灯火辉煌的环境里,他会岸然站着,魁梧的身子上披着一件大斗篷,头戴一顶阔垂边帽,等待着通过各种途径已经知道他这救济事业的性质的申请者。他在那里会独自站一会儿,像一个游手好闲的人,呆望着这始终叫人着迷的场面。就在那个晚上,一个警察走过,很客气地称他为“上尉”,向他行军礼。一个以前常在那里看到他的顽童,站住了观望。其他的人认为他除了服饰以外,并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把他当作一个吹着口哨、在那里自得其乐的陌生人。

  过了半个小时,出现了某些人物。在过路的人群里不时可以看到个把闲荡的人,有意挤近去。一个懒洋洋的家伙,走过对面的转角,鬼鬼祟祟地朝他这面望着。另一个沿着五马路走到二十六街的转角,把整个场面打量了一下,又蹒跚地走开了。两三个看得出来是波威里街贫民区的角色,沿着麦迪逊广场的五马路一边偷偷地走过,但是不敢过来。披斗篷的军人在转角处十英尺的短距离内来回踱着,漫不经心地吹着口哨。

  将近九点钟的时候,傍晚的喧闹声有些已经消散。百老汇路上来往的人群已不那么拥挤,也不那么兴高采烈了。驶过的出租马车也少了起来。旅社里的气氛也不那么富有青春气息了。天气也冷了些。四周都有些希奇古怪的人物在走动,他们在观望、窥探,站在一个想象中的圈子外面,不敢踏进圈子去——总共有十二个人。不久,晚风越吹越冷,有个人影走上前去。他从二十六街的屋影下出来,跨过百老汇路,迟迟疑疑地、迂回曲折地朝那等待着的军人身边走去。他的行动有些羞答答的,或者说是踌躇不决的样子,好像直到最后一刻还不愿暴露想在他面前停下步来的想法。然后他突然走到军人身边,停下步来。

  上尉一看就认识他,但是并不特地打招呼。走来的人微微点一点头,像一个等待布施的人那样低声说了些话。对方仅仅指点他站到人行道边去。

  “站到那边去,”他说。

  这一来打破了僵持的局面。就在这军人又开始他那一本正经的短距离踱步时,别人都拖着脚步走上前去。他们并不同他们的首领打招呼,而是走到第一个人的身边,抽着鼻子,蹒蹒跚跚的,磨蹭着双脚。

  “天气很冷,是不?”

  “我很高兴冬天已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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