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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看那边那个女人的衣服,”他又回头对嘉莉说,朝一个方向点一点头。

  “哪里?”嘉莉说,随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那边角上——过去一点。你看见那只胸针吗?”

  “不是大得很吗?”嘉莉说。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一簇宝石,”艾姆斯说。

  “真的,是吗?”嘉莉说。她觉得似乎应该随声附和这个年轻人,而且在这同时,或者是事先,她已依稀察觉他比她受过更多的教育——他的头脑比她高明。他看上去也正是这样,而嘉莉正有一种可取之处,她能够了解人是可以变得聪明一些的。她一生曾经遇见过不少人,使她想起了她模糊地想象到的所谓学者。这个在她身边的强健的青年,眉清目秀,仿佛懂得许多她不完全懂得的、但是赞成的事物。她认为一个男人能够这样是很好的。

  话题转到当时一本风靡读者的书上——爱·佩·罗埃的《打开一颗刺毛栗》①。万斯太太读过这本书。万斯曾经看到有些报纸上讨论过这本书。

  “一个人写了一本书,大可就此走运呢,”万斯说。“我听得许多人都在谈论罗埃这个家伙。”他说话的时候望着嘉莉。

  ① 爱德华·佩森·罗埃(1838—1888),美国长老会教士和小说家,著有许多小说。这是一部通俗小说,出版于1874 年。

  “我没有听说过他,”嘉莉老老实实地说。

  “啊,我听到过,”万斯太太说。“他写了许多书。这本《打开一颗刺毛栗》写得很不差。”

  “他也没有什么了不起,”艾姆斯说。

  嘉莉转眼望着他,像是望着一个神道一般。

  “他的东西几乎和《朵拉·索恩》一般不高明,”艾姆斯下结论说。

  嘉莉觉得这像是对她个人的谴责。她看过《朵拉·索恩》。她认为也只是还好而已,但是她知道别人都认为是很好的。现在,这个眉清目秀,头脑聪明,在她看来还像大学生的青年,却在嘲笑它。他认为不高明——不值一看。她低下头来,第一次由于自己的浅薄而感到痛苦。

  可是,艾姆斯说话的态度里并没有一点讥讽或者傲慢的气味。他这个人很少这种气味。嘉莉以为这只是高等人士善意的想法——正确的想法,她很想知道照他看来还有什么是正确的东西。他仿佛发现她在倾听,而且有些同情他,于是他从此多半对她讲话了。

  侍者鞠躬后退,摸摸盘子看是否够热,送上汤匙和刀叉,殷勤地干这些小事情,想使顾客对这豪华的地方产生好印象,在这些时候,艾姆斯也微侧着身子,有见识地把印第安纳波利斯的风光告诉她。他的确是头脑聪明,主要的专长在电学知识上。可是他对于别种学问,以及各式人等的反应也敏捷而热烈。红色的灯光照到他头上使他头发变成沙黄色,眼睛里闪出粉红的光彩。当他靠过身来时,嘉莉发现了这一切,觉得自己非常年轻。这个男人比她高明得多。他看来比赫斯渥聪明,比杜洛埃稳健、明智。他看来天真、纯洁,她觉得他极其可爱。她同时也发觉他对她并不感到太大的兴趣。她在他的生活中并不占有任何地位,跟他生活的各方面都没有什么关系,可是,他如今正在谈着这些事情,她觉得极有兴趣。

  “我就不高兴发财,”他在吃饭的时候告诉她说,这些食物使他的心情激动起来——“不要钱多得来这样挥霍。”

  “啊,你不想吗?”嘉莉说,这种新的观点第一次给了她鲜明的印象。

  “不想,”他说。“这有什么意思?人不一定需要这种东西才能幸福。”

  嘉莉对这一点有些怀疑,但是出之于他的口,对她是有份量的。

  “他独个儿是可能幸福地生活的,”她心里想,“他是这么坚强。”万斯夫妇接连不断地打断他们的谈话,使艾姆斯只能断断续续地谈论这些动人的事物。可是这已经足够了,因为不用言语,这个青年的气质已经打动了嘉莉。他身上或者他所处的世界中有某种东西使她很感兴趣。他使她想起了舞台上看过的那些场面——种种忧愁和牺牲,老是伴随着某种她不了解的东西。一种只有他所特有的无动于衷的气度,消除了一些这种生活和她的生活对照之下的苦涩味。

  他们离开餐室时,他又挽住了她的手臂,扶她上了马车,然后他们一起又动身了,这样一路上戏院去。

  在看戏时,嘉莉发觉自己全神贯注地听着他说话。他指出戏中的情节,那是她认为最好的——使她深为感动的情节。

  “你觉得做演员不是很好吗?”她有一次问。

  “是的——我认为不错,”他说。“要做一个好演员。我以为戏剧是了不起的。”

  就这么略表赞许,已使嘉莉的心怦跳不已。啊,要是她能做一个演员该多好呀——一个好演员。这个人真聪明——他知道——而且赞成。倘使她是一个优秀的女演员,像他这样的男人就会称赞她。她觉得他说得正对,虽然事情和她并不相干。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想的。

  当戏终场时,忽然发现他不打算陪他们一起回去。

  “啊,你不回去吗?”嘉莉情不自禁地说。

  “嗯,不了,”他说。“我就耽搁在附近的三十三街。”

  嘉莉不能说什么了,但是这事情多少有些使她震动。她对这愉快的晚上即将消逝早就感到遗憾,但是她原以为还有半个小时呢。啊,这半小时——

  珍贵的多少分钟。天呀,这其间充满着何等的不幸和悲伤呀。

  她假装淡漠地说了再会。这又有什么了不起呢?可是马车里仿佛变得冷清清的了。

  她回到自己的公寓里,心里担着这份心事。她不知将来是否能再见到这个人。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赫斯渥已经回家,而且上床了。他的衣服零乱地丢在旁边。嘉莉走到房门口,看见了这情景,然后退了回去。她一时还不愿意进去。她要想一想。

  她不高兴进去。

  回到餐室里,她坐在摇椅里摇晃着。她思忖时捏紧了两只小手。穿过希望和矛盾的欲望的迷雾,她开始看清了。啊,这无数的希望和怜惜——无数的忧伤和苦痛。她摇晃着,而且开始看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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