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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他妈的,”他说,“难道他要永远从中作梗吗?”他回到包厢里,觉得情绪很低沉,想到自己的尴尬处境,说不出话来。

  当下一幕启幕时,杜洛埃回来了。他心情非常昂扬,很想说悄悄话,但是赫斯渥假装全神贯注在戏上。他眼睛直望着舞台,虽然嘉莉还没有上场,这时正在演她上场前的一段短短的喜剧场面。可是他视而不见。他在想着心事,想得很伤心。

  剧情的进展并没有改善他的情绪。从这时起,嘉莉很容易地成为大家注意的中心了。观众起初看得感到灰溜溜的,曾以为不可能有什么好东西了,现在却跑到了另一个极端,在并无功力的地方看出了功力来。观众的热情在嘉莉身上起了反应。她把戏演得恰到好处,虽然不像长长的第一幕的结尾那样强烈地激动人们的感情。她演的角色是个处境凄凉的人物,就像她自己一样,被藏在纽约一处悲惨的地方,以免遇到她旧日的相识,但同时却被她过去那可怕而凶恶的继母——朱达斯所追踪,企图把她绑架去勒索赎金。

  赫斯渥和杜洛埃两人都以兴奋的情怀观赏她美丽的姿态。她居然能发挥出这样的才能,他们居然能在这样效果突出的环境中,几乎是在金碧辉煌的场面里,在优美的情操和上等人士的光辉照耀之下看她发挥才能,使他们更觉得她妩媚动人了。杜洛埃认为她已不是原来的嘉莉了。他巴不得和她一起回到家里,告诉她这一切。他急不及待地等着终场,那时候他们可以单独回家去了。赫斯渥却相反,在她这新的魅力之中发现了他自己的悲惨处境。他真想诅咒他身边的这个男人。天呀,他甚至不能尽情地喝彩。这一次,尽管不是滋味,他还是必须装模作样。

  在第二幕里,嘉莉有两场好戏——一场是和她的爱人雷对话,他是来想重新赢得她的——另一场是和她所谓的母亲朱达斯对话,她和她那罪恶的同伙,强迫罗拉违反自己的意志跟她走。在第三幕里,她在违警罪法庭上受审,因为反抗她假冒的父亲,她被逼乘上马车,最后,当她在一个死静的夜里,被送到河边去时,终于为几个在河边逗留的无业游民和她的情人所救。第四幕,她出现在原来的环境里,出现在她的朋友们中间,但还是被那些诡计多端的坏蛋所追踪,还是不肯同她的情人和好,他却想重新得到她的爱情。最艰苦的场面是她打算离家出走,免得她过去的情人再留恋她,他呢,也已经和别人订了婚——也免得她的朋友们老是想保护她免遭进一步的暗算。

  就是在这一幕里,嘉莉给她的情人们所显示的魅力达到了最强有力的程度。杜洛埃对于演出非常满意,在第二幕和第三幕的末了,他都跑去祝贺她,尽管在后一幕里她的戏并不重要,几乎完全处于被动地位。他还没有从刚才觉醒过来的热情中恢复过来,他是在一片玫瑰色的光辉中观看她的一切表演的。

  与此同时,赫斯渥却发现他不得不和他的许多朋友说话,这一来使他在幕间无法保持沮丧的感情。他强打精神,多少同朋友们保持着和蔼可亲的情谊,虽然他的思想和欲望已趋向于幕后的那个姑娘了。

  在第三幕结束时,杜洛埃匆匆去看了她就回来了。

  “她的兴致很高,”他愉快地说。

  “那就好,”赫斯渥说。

  第四幕这时启幕了,是发生在“长厢房”——考特兰家高雅的避暑别墅底层的事情。背后是高大的打开的长窗,从地上直到天花板,在舞台深处安上了一块涂成蓝色的帆布,淡淡地洒上一些银粉,作为大海,这一切效果非常好。外面还有一个阳台或者走廊,造成一种夏天的景象,倒不无逼真之感。

  观众以相当大的兴趣在观看剧情的开展,因为全体演员都表演得比较有感情了,演得至少没有冲淡这老剧本原有的吸引力。摩根太太,扮演珠儿,多少捕捉住了这轻率的卖弄风情的女人的神情——这并不难,因为她本人就像她所演的角色。扮演雷·特拉福德的巴顿先生,演得还过得去。雷过去爱罗拉,现在还爱着她,但是却已和珠儿订了婚。扮演范·达姆太太的霍格兰太太,由于得到了嘉莉的称赞,态度不拘束了。原来嘉莉在化妆室里曾再三说她演得极好。观众惊奇地发现看这戏不再是精神折磨,就趋向狂热地赞扬的极端,他们的喝彩和好心,对平庸的演技起了好影响,使戏演得平易轻松从而获得较好的效果。

  赫斯渥听着剧中的台词在念下去,心里想着不知道嘉莉什么时候上场。

  他说不准她会在什么时候露面,和杜洛埃一样,他现在想了解前情后事的关系,可以从此评价她的表演。他并没有等多久,因为在珠儿表白了她其实并不怎么喜欢雷,她是个追求欢乐的、水性杨花的人,正非常倾心于某个迷恋着她的贵族这一小段以后,嘉莉就上场了。剧作家故意把那些寻欢作乐的人全都打发出去兜风了,因此现在嘉莉单独登台了。这是赫斯渥第一次有机会看到她独个儿面对着观众,因为在别的那几场戏里总是有配角做陪衬的。当她上场时,他突然觉得,她方才的力量——在第一幕结尾时攫住了他的注意力的那种力量——又恢复了。她似乎越来越感情充沛,因为戏已接近尾声,可以发挥浑身解数的机会眼看就要化为乌有了。

  “可怜的珠儿,”她带着自然的悲伤语调说。“追求幸福是桩可悲的事情,但是眼看别人在几乎可以得到幸福的时候,还在盲目地摸索,更是桩可怕的事情。”

  她现在正伤感地眺望着大海,一只手臂懒洋洋地按在光亮的门柱上。

  赫斯渥对她产生了深切的同情,同样也对他自己。他几乎觉得她是在对他说话。由于种种感情和困恼纠缠在一起,他几乎给她的话音和态度所哄骗,就像一曲悲哀的音乐,仿佛成了对他的切切私语了。悲哀具有这种特点——

  好像总是在单独对一个人说话似的。

  “可是,和他在一起她能够过得很幸福,”这个小女伶接着念下去。“她开朗的性格和欢乐的脸容,可以使任何家庭都生气勃勃。”

  她向观众慢慢回过头来,可是目中并没有观众。她的动作是这么自然,仿佛只有她一个人在那里似的。然后,她在桌边的一把椅子里坐下,翻翻几本书,专心看了一会儿。

  “我并不企求得到不应得到的东西,”她最后低声说,几乎像是叹息一般,“在这广漠的人间,除了两个人以外,谁都不知道我的存在,我要把不久就要做他太太的那个天真无辜的女孩子的欢乐,作为自己的欢乐。”

  当一个叫做桃花的角色打断她的话的时候,赫斯渥觉得很遗憾。他悻悻地扭动了一下身体,因为他希望她说下去。他醉心于那张由于眼睛下面涂了摊青色而显得苍白的面庞,那穿着珠灰色的衣裙、颈项上挂着串假珠项链的轻盈的身姿。嘉莉带着一种疲惫、需要保护的神情,当时这迷人的幻觉使他的感情激扬起来,竟然在心里准备走到她的跟前,把她从愁苦中解脱出来,以增加他自己的愉快。

  这个叫做小桃花的角色,是这情节剧中的一个极有趣的人物,是一个得到过罗拉照应的小顽童,因此到处跟着罗拉,把那些存心陷害她的阴谋者的秘密都告诉了她,还干了其他一些不大可能的、但是这种戏中的街头顽童通常干的有助于情节发展的事情。可是赫斯渥不喜欢这一插曲,一心只注视着嘉莉,她演的角色在这一段里并不像以前那么悲伤了。插曲过后,他竖起了耳朵等着听剧中更其强烈的念白。

  嘉莉又只是一个人了,正在有声有色地说:“我必须回到城里去,不管那里可能潜伏着什么危机。我一定要去——

  倘使可能,就秘密地去——倘使必要,就公开地去——”

  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阵马蹄声,接着是雷说话的声音:“不,我不骑了。把它牵进马房去吧。”

  他上场了。在这以后的一场戏使赫斯渥感受到了爱情的悲剧,就像发生在他那特殊而复杂的生涯中的真事一样。因为嘉莉决心要在这一场里演出成绩来,现在时候到了,剧情开始感染着她。赫斯渥和杜洛埃两人都注意到了她接下来的表演中越来越丰富的感情。

  “我以为你同珠儿一起走了,”她对她情人说。

  “我的确陪她走了一段路,但是在过去一英里路的地方把他们撇下了。”

  “你和珠儿没有闹别扭吧?”

  “没有——闹的;这是说,我们总是这样。我们交往的晴雨表上老是指着‘多云’和‘阴’。”

  “那是谁的不是呢?”她轻松地说。

  “不是我的不是,”他赌气地回答。“我知道我已尽了所有的力量——

  我是尽了所有的力量——但是她——”

  巴顿把这句话说得相当勉强,但是嘉莉却以扣人心弦的气度作了补救。

  “但是她就要成为你的太太了,”她说,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这个做作的演员身上,使声调变得柔和,以致又成为低沉而悦耳的了。“雷——我的朋友——夫妇生活的严肃的长篇大论是从求爱时期的文章中获得其主旨的。

  不要让你的恋爱生活变得不和而不快啊。”

  她把两只小手合起来,哀求似地紧贴着。

  赫斯渥微微张着嘴注视着。杜洛埃高兴得坐立不安了。

  “成为我的太太,是的,”那演员说下去,念词的方式和嘉莉的比起来显得差劲,但不至于损害嘉莉所创造并保持的亲切的气氛。她好像并不觉得他演得很糟。即使是面对着一块木头,她也可以演得这么优美。她所需要的配角都在她自己的想象之中。别人的表演如何,不会产生什么影响。

  “你已经后悔了吗?”她缓缓地说。

  “我失去了你,”他说,一把抓住她的纤手,“我只好听凭任何一个高兴向我卖弄风情的女人的摆布了。这是你的过失——你是知道的!你为什么离开我呢?”

  嘉莉慢慢地转过身去,仿佛是在暗中抑制内心的冲动。然后又转过身来。

  “雷,”她说,“我想到你以所有的热情永远爱着一个善良的女人,一个跟你门当户对、财产和才艺都相称的女人,就觉得这是我体会过的最大的快乐了。现在,你对我透露的是什么消息呀!是什么东西老是使你在和你自己的幸福作对?”

  这末了一句话,问得这么天真,对观众和这情人都像是一个切身的问题。

  演到最后,她的情人高声说:“像从前一样待我吧!”

  嘉莉带着动人的柔情回答:“我不能像那样待你;但是我可以用对你说来已永远死去了的罗拉的精灵来说话。”

  “随你便吧,”巴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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