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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我想是星期一吧。报上又会登一条关于他们的消息了——他们老是这样的。”

  “没关系,”赫斯渥太太带着安慰的口气说,“我们过一阵也去。”

  赫斯渥把目光在报纸上慢慢移动着,但是没有说什么。

  “‘我们从纽约乘船到利物浦!’”杰西卡模仿她朋友的口气嚷道。“‘打算在法国度过大部分夏天’——这大惊小怪的东西。好像去欧洲就了不得似的。”

  “倘使你这么眼红,那准是了不得的啦,”赫斯渥插嘴说。

  看到他女儿所表现的情绪,使他着了恼。

  “不要为这些事情发愁吧,好孩子,”赫斯渥太太说。

  “乔治走了吗?”过了一天,杰西卡问她母亲,这样透露了赫斯渥一点儿也没有听到过的事情。

  “他到哪里去了?”他抬起眼睛问。从前有什么人出门,他总是知道的。

  “他要去惠顿①,”杰西卡说,没有注意到她父亲那受到轻视的反应。

  ① 位于芝加哥西二十英里。

  “去那儿有什么事?”他问,想到他竟然要这样来加以盘问,暗中既伤心又恼怒。

  “网球比赛,”杰西卡说。

  “他一句话都没对我说嘛,”赫斯渥最后说,忍不住在口气里带些怨恨。

  “我想他一定是忘记了,”他的太太无动于衷地说。

  过去,他在家庭里总是受到一定程度的尊敬,那是钦佩和敬畏的混合物。

  他和他宠爱的女儿之间还保留着一部分亲密之感,这是他一向着意追求的。

  事实上,那充其量只是言语之间装得轻松些而已。语气总是有节制的。可是,不管怎样,就是缺少感情,而现在他发现竟渐渐地连他们的动向也不了解了。

  他的了解不再是深入的了。他在饭桌上看到他们,有时候连饭桌上也看不到。

  他偶尔听到他们的行动,多半却听不到。有几天他发现自己对他们所谈的事情──他们打算做,或者当他不在家时已经做了的事——完全莫名其妙。更其使他伤心的是,他觉得有些小事情在进行却不让他知道。杰西卡已开始认为她自己的事情用不到别人过问。小乔治到处活动,仿佛是个十足的成人,应该有些私人的事务。赫斯渥发觉了这一切情况,这使他有些生气,因为他向来是受尊敬的——至少在公务上是如此──他觉得在家里的威信不应该降低。最使他不快的是,他的太太也产生了同样冷淡、独立的态度,而他却眼睁睁地看着,承担着家庭的开支。

  可是,离开了家,他脑子里就充满着别的事情,不太去想它了。就在发生上述争论的晚上,因为和嘉莉过了一个快乐的夜晚,他的情绪几乎完全安定下来了。他到底还是有人爱的,就拿这种思想来安慰自己。家里的事情就听其自然吧,反正他在家庭之外还有嘉莉呢。他心里想象着她在奥格登公寓那舒适的房间里,他曾经在那里度过了几个这么愉快的晚上,想到等到完全摆脱了杜洛埃以后,她每天晚上在这安乐窝里等他回去,是多么美妙。他很有把握,没有什么事情会促使杜洛埃把他已有妻室的情况告诉嘉莉。事情进行得这么顺利,他相信不致发生变化。要不了多久,他就可以说服嘉莉,于是一切都可以如愿以偿了。

  从他们看戏后的一天起,他开始按时写信给她──每天早晨一封信,并且请求她对他也这么办。这些信是由西区邮局转交,嘉莉自己去拿的。他没有任何文学修养,但是处世的经验和日益增长的感情,使他写得还有些风味。

  这是他在办公室写字台上经过充分思考后写成的。他买了一盒色泽雅致、印有姓氏字母的香信笺,锁在一只抽屉里。他的朋友们现在对他这么一位经理在做书写工作,一副办公事的样子都很惊异。店里的五个酒保对于要他这样一个人物做这么多案头书写工作的职务,也都表示敬意。

  赫斯渥对自己的行笔流畅也暗自吃惊。按照统制所有活动的自然规律,他所写的一切在他自己身上引起了反应。他开始觉察到这些他能够用文字来表达的微妙的情意。每写出一句话,就加深一层体会。这些他用文字表达出来的深情蜜意,使他不能自拔。他认为嘉莉对他信里所表达的全部爱情是当之无愧的。

  可以写一篇文章来阐明这一种既不是青春年少、又没有田园风味的激情。一个深明世故的人,会考虑到他感情的各个方面,自以为能掌握他的情欲的一切目的,能加以引导、主宰并毁灭,但他还是处在这种思想的牵引和控制之中。他就像一只飞蛾,明知道自己的感情、火焰的吸引力,但是连离开火焰的愿望都无法使自己产生。人们对于在他们身上起作用的种种自然的力量,就只能如此理解。

  嘉莉真是值得爱慕的,倘使青春和丰姿在最旺盛的时候能够得到生命的眷恋的话。人世的经历还没有夺去她精神上的青春之美,这正是她肉体上的妩媚之处。她温柔的水汪汪的眼睛,似乎从未领略过失望的滋味。在某种程度上,她曾经为疑虑和渴望所苦,但这些并没有留下深刻的印记,只是在看人或者说话时有些哀怨的痕迹而已。有时候,在说话或在休息的当儿,嘴巴的表情像是快要伤心落泪的人一般。这并不是因为她一直是这么忧愁。在发某些音节时,她的嘴唇会形成这种特殊的形状——就像哀怨本身那样富于挑逗性、那样动人。

  而且,她的举止中也绝对没有大胆、冒失的地方。生活没有教她要凌驾于别人之上——这种傲慢的仪态正是某些女人的威风凛凛的力量。她希望受人尊重,但不够强烈,不能驱使她去追求这一点。即使现在,她还是缺乏自信,但是她已有的经历使她不太胆怯了。她需要欢乐,她需要地位,可是她还弄不明白这些东西究竟是什么。人事变幻像万花筒般每小时都把新的光彩投射在某些事物上,就此便成了她所希望的东西——她要的一切。万花筒一转动,看呀,另一种东西变得十全十美了。

  在精神方面也是这样,她富于感情,这是这种天性的人理该如此的。许多景象都会撩起她的愁思——对于懦弱和无助的人,会不分是非地掀起哀伤之感。她老是为在她身边绝望地、歪歪扭扭地走过的那些精神恍惚、面色苍白、衣衫褴褛的男人觉得伤心。对于晚上在她窗前急忙走过的、从西区某些车间里赶回家去的衣服破旧的姑娘,她会从内心深处可怜她们。当她们走过时,她会咬住嘴唇站着,摇着小脑袋发起愣来。她想,她们这么一无所有啊。

  衣衫褴褛、穷愁潦倒,真是太惨了。披着褪了色的旧衣服的人,会使她目不忍睹。

  “而且,她们不得不拚命干活!”是她唯一的评语。

  在街上,有时候她会看到人们在做工——拿鹤嘴锄的爱尔兰人、铲运大堆煤块的运煤工人、忙忙碌碌做一些纯体力劳动的美国人——他们都触动着她的感情。现在她已经用不到做苦工了,但是看起来这好像比她在做的时候更其凄凉呢。她是透过幻想的迷雾进行观察的——一片苍白、昏暗的微光,那是诗情的精英。一张在窗口掠过的面孔,有时会使她记起了年老的父亲,穿着满身面粉屑的磨坊工人的服装。一个在敲鞋楦的鞋匠,从熔铁的地下室狭窗口看到的拉风箱的工人,在高处窗口看到的脱去了上衣、卷起了袖子的钳工——这一切使磨坊中的详细景象又都历历地呈现在她眼前。她对这一点颇有伤心之感,尽管难得流露出来。她对做苦工的下层社会总是抱着同情,她自己刚从那里脱身出来,最最懂得其中的甘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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