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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他领着路,穿过两旁堆着一排排盒子、满是新鞋子气味的黑暗的走道,来到一道铁门边,门里就是工厂厂房。那是一大间天花板很低的房间,安着些唏哩哗啦响的机器,机器旁边,有一些穿白衬衫、罩着蓝布围裙的男人在工作。她跟着他怯生生地走过那些卡嗒作响的机器,眼睛直望着前面,脸上微微发红。他们穿过去,来到远处一个角落,乘电梯到了六楼。从一排排的机器和长凳之间,布朗先生招手唤来了一个工头。

  “就是这个女孩子,”他说,转过来又对嘉莉说,“你跟他去。”他说了就回去了,嘉莉跟着她的新上司,走到一个角落的小写字台边,那里算是他的办公处。

  “你以前没有做过这种工作吧?”他很严肃地问。

  “没有,先生,”她回答。

  他对于不得不和这样的下手打交道好像有些厌烦,但记下了她的名字,然后带她走到一排女工跟前,她们都坐在噼啪作响的机器前的凳子上。他伸手拍了拍一个女工的肩膀,那个女工正用机器在鞋面上打洞。

  “你呀,”他说,“把你的工作教给这个姑娘。教会了到我这里来。”

  那女工一听这话,马上站了起来,把她的位置让给嘉莉。

  “这并不难做,”她说着弯下身子。“你只要这样拿住这个,用这个夹子把它夹住,然后开动机器。”

  她边说边做,把一块(要做一只男鞋面的右半爿的)皮革用一些可调整的小夹子夹住了,然后推动机器旁边的一根小钢柄。机器就马上打起洞来,发出尖锐的喀喇喀喇的声音,冲下几小片圆形的皮,鞋面上就留下了将来穿鞋带的洞眼。看了一会儿,那女工就让她独自操作了。看她做得还不错,就走开了。

  这些皮革是从她右边机器旁的女工传过来的,打好洞后传给她左边的女工。要不了一会儿,嘉莉就发现,她必须保持平均的速度,否则活儿到她这里就要积压起来,在她后面的人就要等活儿了。她没有工夫向四边张望,只顾低头专心工作,努力把工作做得好些。在她左右的那些女工懂得她的困境和心情,想法帮助她,尽量按她们的胆量允许的程度把工作做得慢些。

  她继续专心做这工作,做了一段时间,在机器的单调、刻板的动作中,她忘却了自己的畏惧不安和胡思乱想。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发觉这屋子不大亮,有一股浓重的新鲜皮革气味,但她并不在乎。她发觉别的工人的眼睛盯着她,担心自己的工作做得不够快。

  有一回,她在放皮革时出了一点小差错,正当她在摆弄那个小夹子的时候,一只大手伸到她的面前,替她把夹子夹好。那是工头。她的心跳得几乎不能继续工作下去。

  “开动机器,”他说。“开动机器。不要叫别人等着。”

  这句话唤醒了她,她慌忙继续工作,差不多屏住了呼吸,直到那个影子从她身后移开去。她这才深深地透了一口气。

  早晨渐渐地过去,屋里开始热起来了。她觉得要吸些新鲜空气,喝些水,但是不敢动。她坐的凳子没有靠背,也没有踏脚,她开始觉得有些不舒服。

  过了一会儿,她觉得背脊隐隐作痛。她扭了扭身,略微变动一下坐位,但也好不了多久。她开始感到疲倦。

  “站起来,为什么不站一会?”右边的女工说,并不打什么招呼。“不要紧的。”

  嘉莉感激地望着她。“我想要站一会,”她说。

  她站了起来,立着工作了一会,但是这样更不舒服。她的脖子和肩膀弯得痠痛起来。

  这个地方的气氛使她觉得有些粗野。她不敢朝四周观看,但是透过噼啪的机器声,有时也听得到一两句话。她也能从眼角瞥见一两件事情。

  “你昨晚看见哈里了吗?”她左边的那个女工招呼她旁边的一个人。

  “没有。”

  “你看到他打的领带就好了。乖乖,他真是个惹人嘲笑的角色。”

  “嘘——”另外的那个女工说,弯着身子在工作。先说话的那个马上不作声了,装出一本正经的神情。工头慢慢地走过来,仔细地看着每一个工人。

  等他一走开,谈话又重新开始了。

  “喂,”左边的女工开了腔,“你知道他说了些什么?”

  “我不知道。”

  “他说他看见我们有一晚跟埃迪·哈里斯在马丁酒店。”

  “算了吧!”她们两个都吃吃地笑了起来。

  一个需要好好儿理理发的褐发青年,左臂下夹着一箩零星的制皮工具,贴紧在肚子上,在机器中间蹒跚地走来。走近嘉莉的时候,他伸出右手,在一个女工的膀子下拧了一把。

  “呸,放手,”她生气地叫道。“坏蛋。”

  他只回她咧嘴一笑。

  “有什么好看的,”发觉她注视着他的背影,他回头叫道。连一点殷勤体贴的意味也没有。

  弄到后来,嘉莉实在坐不住了。两腿开始发痠,她觉得不管怎样都要站起来,伸一伸腰。中午难道永远不会来到了吗?她好像已经工作了一整天。

  她一点也不饿,但是觉得很虚弱,眼睛老是盯着打眼机打下来,从皮革上冲掉一小片的地方,看得眼花缭乱了。她右边那个女工看到她身子不安生的样子,心里很替她难过。她的注意力太集中了——实在她做的工作是不需要在精神上和肉体上都这么紧张的。可是也没有办法可想。半爿鞋面皮不断堆积起来。她的手腕开始发痛,然后痛到了手指上,到后来就浑身肌肉麻痹、疼痛,老是保持着一种姿势,做着一种简单刻板的动作,使她觉得越来越可厌,到后来竟要令人作呕了。正在她幻想这种紧张状态是否会有尽头的时候,一阵沉闷的铃声从电梯下的什么地方响了起来,放工的时候到了。马上就是一阵人们走动和交谈的嘈杂声。所有的女工立即离开凳子,急忙走进毗连的一个房间里;男工们从右面的某间厂房里走了过来。滚动的机轮响起缓和的调子,逐渐低沉,终于消失在低低的嗡嗡声中。这时是一片寂静,连一些普通的人声听起来也是异样的。

  嘉莉高兴地站了起来,去找她的饭盒子。她身子僵直,觉得有些晕眩,非常口渴。她走到一个由板壁隔成的小间去,那里放着外衣和饭盒,半路上遇到那个工头,他使劲地打量着她。

  “喂,”他说,“你跟得上干活吗?”

  “我想还能行,”她毕恭毕敬地回答。

  “唔!”没有别的好说,他只这样应了一声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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