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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阿德曼根据自己的理解,对照着历史把文章翻译出来。在十八张对折的彩绘版画上画着《亚美利加》,在第六张有这样在该页的下方,阿德曼对照着独立宣言的思想写出自己的分析。

  《生命》

  “天亮了,黑夜消失了,哨兵离开了哨所。/坟墓被打开,奠仪散乱,绵布被洗劫一空。/死人的骨头,盖在上面的土,干缩的肌肉/一切又都复活了,蠕动,喘息,呼吸,睁开眼睛、/就像挣脱枷锁、逃出牢笼的囚犯一样跳起来。”

  《自由》

  “推磨的奴隶,奔向原野吧。/仰望天空,在灿烂的阳光下开怀大笑吧。/被关在阴暗和叹息中,三十年了,疲倦不堪的日日夜夜,/那张脸上从未见过一次微笑,被禁锢的灵魂,站起来吧,睁开眼睛吧。”

  《追求幸福的权利》

  “——锁开了,城堡的门被打开了。/他们的妻子和孩子们从统治者的鞭子下解放了——/他们每走一步,回头看一眼,怀疑着,这是在做梦吗?然后一边唱着:‘阳光下,乌云消失了,又是一个晴朗的早晨’,一边……”

  人们反复地唱着:“推翻统治是我们的权利,是我们的义务。”

  “晴朗的夜晚,美丽的月亮露出笑脸。/为什么呢?因为现在帝国已经没有了,狮子和狼结束了战争。”

  读这句诗,可能有的人能从中感受到强烈的震撼,而有的人会认为这不过是把过多修饰《独立宣言》思想体系的韵文连缀起来。我们的生活远离布莱克那一时代的气氛和圣书神话中的隐喻。在这两者之中,或许后者更自然。可是我却属于被这首诗深深打动的一类人。

  我认为紧接着战后的动荡时期(或者不如说从战时到战后更确切些)和新宪法推出的时期,曾给少年时代的我带来最强烈的震动和影响。我以评论、随笔的形式写下了当时的感受。这些都受到了所谓怀疑“战后”的评论家批评。从新宪法的公布到实施这一期间,会给十一、二岁的人带来疑问,为什么宪法中抽象的条文会让人铭记在心呢?

  我决定以宪法为出发点,为义幺写一本定义集,当然另一方面也是想回答那些批判和嘲弄。可是,我怎么也不能着手做这件事,也许我得承认我有一种担心,我果真能把少年时代的兴奋充分表达出来吗?这件事不是绝对不可能,而且,作为文学创作也是会有乐趣的。可是,因为我预感到将会出现这种困难,所以我没有轻率地开始……

  深夜,我望着饭桌上放着的冲绳宪法小册子,一边想着这些,一边喝着酒,已经超过了我平时为了睡眠而喝的酒量了。不久我就清清楚楚地回忆起以前从我的记忆表层中消失的片段。才明白妻子为什么突然说出那句话来。偶遇F先生之后,又过了两、三个月,他来请求人们援助美军统辖下的冲绳第一次主席选举。F先生好像完全不知在三轩茶馆的那件事,于是我又想那也许是我看错了,我们在客厅里谈话时,义幺每次进来,F先生都为之一惊,所以我也可以理解他神色紧张的原因。

  那天,请F先生吃了简单的晚饭,他坚决不接受我请他喝威士忌,我记得他只喝了些啤酒。F先生曾经当过教师,他突然对伺候我们吃饭的妻子说:“我看你们家的孩子病不重,如果在冲绳的话,可以进普通班级。”妻子常常感到消沉,她说:“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家长会上,平常我们就想,作为残疾儿的父母,哪怕是能比他多活一天来照顾他,那该多好呀。”F先生有一张黑软无力、像老头阴茎般的娃娃脸,他把脸凑过去说:“夫人,这种想法可要不得呀。是失败主义,所以不行呀。(F先生好像说的是‘系失败主义,学以不行呀。’现在,我觉得那是F先生自己的习惯,而不是冲绳人讲普通话时带的口音。)让残疾儿把宪法小册子放在胸前口袋里,遇到麻烦时,只要他说“是”,然后把它拿出来,问题就全都解决了。不实现这样的社会是不行的呀。对此不抱希望的人全都是失败主义呀。”

  在收复冲绳行政权运动还没成功的时候。F先生就在活动根据地——日本青年馆的火灾中死了。在义幺第一次参加社会工作训练的日子里,妻子想到让我把那天晚上F先生留下来的宪法小册子放在他工作服的胸前口袋里。本来,就连妻子也深深感到。F先生去世已经十多年了,可是当残疾儿遇到困难时,只要从上衣口袋里拿出宪法小册子就能解决一切问题的那种社会还没有到来。恐怕仅仅是因为想起了那个肥胖矮小、走路摇摇晃晃、终日疲惫不堪嗜酒如命,皮肤细纹里沾着黑油,坚决反对失败主义的F先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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