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大江健三郎 > 我在暧昧的日本 | 上页 下页
二十八


  第四章 北京讲演二〇〇〇

  (一)

  访问中国并在中国的知识分子面前发表演讲,在我来说还是第一次,我衷心感谢为我提供了这个机会。其实,我并不是第一次访问中国,此前曾两度来这里进行访问。不过,那时我只是观察和倾听,也就是说,在中国旅行时只用眼睛和耳朵而不是嘴巴。尽管如此,在我的生涯中,这两次旅行仍然是非常重要的人生经历。

  对中国的第一次访问,是在1960年的夏天。我得以目睹其人和耳闻其声的那些人物,不仅在中国的文学史上,即便在中国现代史上也是风华卓著。我想在此列举这些人名。由于他们都已是融入历史之中的人物了,谨按照当时所记忆的日本式发音并略去敬称来列举这些名字。他们是:毛泽东、周恩来、许广平、陈毅、郭沫若、茅盾、老舍、巴金、赵树理。大家一定会认为,这份名单中全都是一些声名显赫的人物。1984年第二次访华之际,在这一长列人名后面,又加上了胡耀邦的名字。当时,身为我们这一行之中心的大作家自不待言,就连在我国产业界对造成公害病负有责任的某公司前任社长,以及多年来大受欢迎的女演员,也都得到了发言机会,惟有我一人被同行者告知,要在总书记面前继续作一个没有嘴巴的人。我在想,这是否与我被加利福尼亚的大学的学者们托付的一封公开信有关?那是一封关于中国新闻记者的人权问题的公开信。

  现在,包括上述这一切,作为我生涯中最为重要的经历之一,已将这些巨人们栩栩如生地镌刻在了记忆之中。在小说家来说,对于那些必要的事物,较之于在短时期内作出评价,不如先将其储存在记忆里。在不断保持这些记忆的新鲜度的同时,与这些记忆共生共存,以期将来获得可以准确表述这一切的必要词语。较之于政治性评价,它们更应该是具有极为深远的影响力的文学语言。

  今天,我第一次在各位中国听众面前成为一个有嘴巴的人,此外,我还感受到了一种幸福,那就是我的诸多作品被译介到了中国。我之所以能够如此幸运,则是得益于那位发明了炸药的人。因此,今天我想要谈一些有关诺贝尔文学奖的题外话。第一个题外话是这样的:

  我在受奖演说中,曾叙说从孩童时代起便深为瑞典作家拉格洛芙的《尼尔斯历险记》所吸引。被变化为小人儿的那位生气勃勃的少年,与那只在共同克服困难的过程中结为同志的母雁阿克一同飞翔在瑞典的天空。借助小说中的这些情景,我甚至详悉了瑞典这个国家的地理。现在,我也有幸与自己的阿克(姑且不论我的妻子对于自己被喻为母雁是否会感到愉快)一同飞降在了斯德哥尔摩。

  接着,在颁奖仪式后的晚宴上,我还说起了日本文学中具有代表性的古典文学作品也同样描述过一个小人儿,这个小人儿作为使者,骑乘在大雁背上飞翔于天际,往来于异界与人世之间。在《源氏物语》的《幻》这一卷里有一个场景,说的是失去了爱妻的光源氏远望大雁飞渡长空,不禁呼唤般地吟咏道:

  梦也何曾见,游魂忒渺茫。

  翔空魔法使,请为觅行方。①

  ①此译诗转引自丰子恺译《源氏物语》(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883页。诗中魔法使暗喻大雁,典出于白居易《长恨歌》中的“临邛道士”——译注。

  这里的“幻”或“幻童子”,便是以大雁为骑乘之物,往返于异界的那个小人儿,是《源氏物语》的作者从中国的古典文学作品《长恨歌》中援引而来的。自最初用文字来表记日本固有语言以来,日本文学便最大程度地受惠于中国文化和中国文学。平常我并未特别意识到本国的文学传统,可现在要面对各位中国听众进行讲演,这才重新强烈感觉到与日本文学的历史相关联的自我。

  而且,还不只是与日本文学相关联,甚至可以将其广泛地说成与日本思想相关联。在大学时代,我学的是法国文学,以欧洲思想为核心进行学习并接受了影响。我开始关注十七世纪初至十九世纪后半叶构成德川幕府之基础的思想,相对来说也是最近的事。其契机,则是接触了美国历史学家纳吉塔·哲夫所作的从封建时期至近代的日本思想研究。他是第二代日裔美国人,对德川幕府中、后期构成日本经济中心的大坂地区商人们经营的学习场所——怀德堂进行了研究。

  在纳吉塔这一研究的引导下,我得以学习了儒教和儒学在日本被接受的状况,以及这种状况在德川幕府时期发生了怎样的变化。简略说来,以下的这一切为我开启了眼界:经历了形成幕府体制意识形态的荻生徂徕的学问及至伊藤仁斋的学问后,德川末期的大坂商人们(他们承担着面临危机的封建时期的日本经济)如何接受了独自的儒教和儒学,并将其应用于现实的。

  也是在这一时期,与儒教和儒学为其基础的学问——汉学相对抗的另一门学问——兰学也问世了。即便那些以西洋医学研究为核心的兰学研究者们,也发现构成其学问和思想的人性基础,是从中国的思想中生成的。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