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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莫言】:我想,一个作家,面对着各种各样的事件,总是要发言的。但发言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把自己的想法糅合到作品里去,用作品发言,一种是对事件直接发表评论。在民主政治不是太成熟的国家里,用后一种方式发言,可能需要一定的勇气。我钦佩像左拉那种敢于发出“我抗议”这种慷慨激昂的声音的作家,但我同样也崇敬像普鲁斯特那样将自己封闭在小屋子里,沉溺在对往昔生活的缠绵回忆中的作家。至于我自己,并不缺乏路见不平挺身而出的勇气,但用文学的方式发言可能更符合我的性格。

  中国在近十年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些变化里有看得见的。比如,眼前的高楼大厦和宽阔的大道。当然在精神上也有变化,这却是看不见的。在这十年里,中国的民众比毛泽东时代更成熟了,政治上的自由度大了。我们大伙儿一起吃吃喝喝时经常会说些政治笑话。对上层的批判和嘲笑也很普遍。更为重要的是,人们心理上有了新的东西,就是法律的力量。十多年以前,对大众来说法律意识是与己无关的事。

  现在已经懂得利用法律手段保护自己的自由了。生活上遭遇了意外事件或是受到他人的伤害时,可以上告法院等待法律的判决来解决问题。这样的事例越来越多,我认为这是巨大的进步。这显示着中国正向着法制社会迈进,大众心中有了法律观念是迄今为止的人治社会的一大进步。人治社会和封建社会都是帝王思想。皇帝一句话,毛泽东一句话就是真理,谁也不能改变。

  现在大家都觉得那是个人迷信。当然现在社会也还有不能依靠法律解决的事情,但是这也将随着社会进步得到解决。中国这十年的进步,表现在大众个人意识的觉醒,法律制度的逐步健全,以及人治社会向法治社会的逐渐过渡。以前我们没有自我,大家都信奉集体主义,聚在一面红旗之下。但是到了九十年代,个体意识开始风起云涌。八十年代拍摄的《红高粱》也让很多人觉醒。为什么《红高粱》能有那么大的反响,我想是因为影片中那种张扬的个性,天不怕地不怕的精神,引起了人们的强烈共鸣。个人意识的觉醒在中国来说是有巨大意义的。

  过去没有自我,不允许有自我的存在,大家都不得不相似地生活着。穿的衣服也是这样,色彩单调,式样统一。直到八十年代,一些所谓的青年导师,还对年轻人的服装和发式进行批评。一个男子如果留了长发,会被当成流氓。现在不论穿什么衣服,留何种发型,既不会被人议论也不会被人干涉了。

  【大江】:张艺谋的电影《红高粱》我一共看了三次。第一次是和伊丹十三一起看的。从童年时代起,他就是我的朋友,不过很不幸,他已经自杀了。看《红高粱》的时候他问我:为什么当时大陆和台湾同时向世界推出了一批非常出色的电影。我回答说因为那是中国人拍的。接着我对伊丹先生说我看《红高粱》这部电影非常感动,我问为什么他拍不出这样的电影?伊丹回答说:因为我是日本人。第二次看这部片子是在柏林。当时我在柏林自由大学当客座教授,带着四十个学生,那次是和那四十个学生一起去看这部电影的。获得柏林电影节金熊奖的张艺谋导演的这部电影后来在很长一段时间也经常在柏林放映。看完电影我们去了电影院前面的希腊餐馆,我在那里就莫言先生的原作和电影进行比较,给学生上了一堂课。我的班上有个特别漂亮可爱的女学生,在我介绍了小说以后,她问了一个问题。

  说小说里有一幕是奶奶在县长来的时候抱住县长的腿说你是我爸爸,但电影里没有。还有一个情节说女主人公回家和他爸爸闹别扭赌气绝食,她爸爸强迫她进食的时候她把饭碗扔了以示反抗,而这一幕在电影里给人的感觉是她反抗得很温顺。我也对这两点试着比较着做了说明。于是她问是不是张艺谋导演不太推崇女性主义或女权主义。还有人问那时候中国是否真的有奋力反抗,为了反抗不遗余力的女性,对此我没能做出回答。因此,下次你要是去柏林的话,还希望你能替我回答这个问题。第三次看这个电影是自己借了录像带回来,看了好几遍。我发现一个细节,我肯定二位都没有注意到。电影中日本军队打过来以后,对中国的老百姓又打又杀。这个细节发生在中国人被杀的一幕里。

  这是我看过的刻画日本军队在战争中的罪行刻画得最有水平的电影,而且是用艺术的手法体现的。尽管这个场面中的日本兵可能是中国人演的,但电影里的日语说得很快很地道,比如说“把他杀了”、“打他”、“啰嗦”等等。其中夹杂着这样一句话,一句说得特别地道的日语:“真荒诞”。这句话用法语解释既有荒谬的意思,也有大为可笑和毫无条理的意思。在那个战争场景下日军干的事情真的就是荒谬、大为可笑且毫无条理的。我听到了这句“真荒诞”,不知道你们二位是否注意到我特别提到的这一点。请问张艺谋导演,你下决心拍摄莫言的小说《红高粱》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动机呢?

  【张艺谋】:当时我还是摄影师,我想改做导演,一直在找戏,一个偶然的机会朋友推荐我看了这本小说,看完之后我就被深深地吸引了。我印象最深的是小说里对画面、对色彩的描述。电影里面能体现的色彩小说里都写出来了,那是一种非常写意的感觉。同时因为我也是北方人,与莫言一样有着特别典型的北方人性格,所以喜欢写得很豪迈、很壮阔的故事。人和人之间的行为都非常有力量,故事也非常有力量,这特别吸引我。于是我就与莫言联系。那时候还有一件很好玩儿的事情,就是我们之间都还不认识,我拍《老井》在农村刚体验生活回来。后来听莫言说他当时也根本不了解我,好多人都找他要脚本,他自己后来对记者说,他当时看到我像个生产队长,就把版权给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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