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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至于民众角度的文章,叙述骚动所用的风格不似记录,倒像是一篇故事。其中描写的一个领袖,亦即作为“顽民总代”与官方交涉的人,或称其“不知何人,修六尺有余,长发大汉”,或提及“彼长发怪汉,本编屡见。盖此大汉诚堪怪异,修丈六有余,面白龟背。而其雄辩滔滔,尤称绝伦,莫之能及,人皆叹服。”这样小型的地方社会,其暴动领袖竟然不为所有参加者所知。对此,祖父只是附上了一条不甚可信的注释:“校者云:暴动同道多以锅灰涂面,其状奇黑,不辨身分”,而他固然问及“此怪汉抑为何人?”的问题,却到底未曾给出明确的回答。最后提及的文章称,这个怪汉永远消失了踪影:“十六日,大洼村口强诉徒党既告解散,彼暴徒巨魁乃匿迹潜形,不知所之。”

  这面白弓背的大汉,他出类拔萃的领导能力,在此处证引的部分里面已经十分清晰。举例说罢,他所用的战术,是既逼近官府,造成威胁,又不激起军人出动,将民众和官府双方微妙的力量均衡,一直维持到官府的讨论观点改变的那一刻。对此,祖父做了这样的评论:“且反观骚动遗迹,其未蒙微伤,堪称独绝。想斯惊动天地之大骚动而竟无伤者出,则其指挥奥妙,诚堪特书矣。”

  于是,给予我的启示,而今已经展开成形。这面白弓背的大汉,无疑便是曾祖父的弟弟。他在仓房的地下足足关了十年,反思万延元年的暴动。然后,他突然又出现在地上,把十余年自我批判的岁月里获得的一切心得都用来推进这第二次暴动。既然前次暴动鲜血淋漓的成果已经大打折扣,他便致力于不让暴动的参加者和旁观者出现一例死伤,有效地迫使攻击目标大参事自杀,同时又不使暴动的参加者遭到处罚。寺院东堂的墙面上,依然是我与鹰四、妻子一起看过的地狱图。我便在这里,向年轻的住持讲述了这一切。在讲述的过程中,我依然对其真实性深信不疑。

  “万延元年暴动时深受其害、疑心重重的那些转变时期的农民为什么把暴动的领导权交给一个不知来历的奇怪大汉?这是不可能的。只是,正因为传说中万延元年暴动的领袖,以一个暴动专家的身分在农民们面前复活,他们才情愿聚集到他的领导之下。明治四年的暴动,从其结束的实际情形推测,骚动的中心目的乃是一个政治性的计划:迫使大参事下台。或许这对于农民生活的改善,是至关重要的。

  然而,这样的口号激发不起农民的冲劲来,所以,这个关在地下室里研读新近刊物的自我幽闭者,尽管他自己与这样的迷妄无缘,但他利用种痘、血税之类词语语意的含糊,煽动民众,组织暴动,最终搞掉热衷于新型强权的大参事。在这以后,他重又回到地下生活中去,不放任何人再见到他,把自我幽闭的生活再过上足有二十年。我相信是这样。从前我和弟弟都在探求万延元年的暴动以后曾祖父的弟弟到底变成了怎样的人,却都不得要领,没摸到实处。我们只顾探求那个穿过森林跑掉的子虚乌有的人了嘛。”

  住持善良的小脸泛起红晕,一直微笑着倾听我的这番宏论,然而却不置可否。在“暴动”的日子里,他曾表现出明显的兴奋;因此,直到现在,他还对我显得忧心忡忡,刻意用一种过分的平静,来冲淡我心中的兴奋。然而过了一会儿,他还是给我提了个旁证。

  “明治四年骚动中那个驼背领袖的传说,在山脚很是出名哩。但纵然如此,他却未在诵经舞的“亡灵”里面出现过啊。阿蜜,这怕是因为它会和您曾祖父弟弟的“亡灵”发生重复,所以人们才没去造出另外一个“亡灵”罢。当然,这个证据实在太消极了。”

  “诵经舞吗?演员们进仓房里落了座之后,便在那里大吃大喝,莫非这也是因为,有一个代表性的‘亡灵’曾经在那里的地下室度过长期的幽闭生活?这样的话,这证据可算积极了。我想,祖父在注释这本书时,其实明知道这驼背怪人就是他的叔父,他暗中表达一种敬爱之情呢。”

  对我的这种空想连篇的大肆假设,住持仿佛觉得无法苟同。他不直接回答我的话,倒是转向了那幅地狱图,说道:

  “要是您的推测正确的话,这幅画八成也是您的曾祖父,给还活在地下室里的弟弟画的呢。”

  我展眼望着那幅画。我发现,还是与鹰四、妻子共同欣赏时那种深切安谧的情感。而今,它却不单单是作为被我的情绪唤起的一种被动的印象,而是作为一种独立于我的实在的绘画实体而存在于此。它能动地存在于画面上,一言以蔽之,乃是一种浓重的“温存”。定做这幅画的人,也许要求画师一定要描绘出“温存”的实质。当然,还必须是画地狱。因为他的弟弟虽生犹死,正在自我幽闭当中孤独地面对自己的地狱,他要这幅画给弟弟安魂。然而那火焰之河,一定要涂得一片鲜红,犹如阳光映照下山茱萸树那红彤彤的叶背;那火焰的线条,一定要画得平稳柔和,犹如女性裙裾的皱褶。那

  “温存”也要体现在火焰河中。既然这幅画意在给既为亡者又为鬼怪的狂烈的兄弟安魂,便必得将亡灵的蹉跌和鬼怪的残酷暴露无余。然而这鬼怪和亡灵,纵然各自表现着残虐和苦闷,但必须有一条宁谧的“温存”纽带,把他们的心联结起来。在地狱图中所画的亡灵中——诸如那些披头散发的人,他们摊开四肢,瘫倒在灼热的石块上面,或如那些火焰之河里的人,他们的臀部瘦成了三角形,正伸向火雨淋漓的虚空之中——或许这些亡灵中的某一个,便是用曾祖父的弟弟做了原型。这样想来,我不禁要把所有亡灵的形象,都在我意识的最深处细细回忆一番,仿佛能寻到一个可称为血亲的固有面容。

  “阿鹰见了这画,挺不高兴来着吧。”住持提起了往事。

  “小时候他就一直害怕地狱图罢。”

  “莫非阿鹰并不是怕这画,倒是不喜欢画上画的地狱的那种‘温存’?现在来看一下,我真要这样想了。”我说,“阿鹰有一种惩罚自己的欲望,觉得他应该活在更为惨酷的地狱当中。或许正是这种欲望的驱使,才让他拒绝了如此宁谧平和、安详‘温存’的假地狱吧。我想,为保证自己地狱的惨酷不遭到削弱,阿鹰一定做过不少的努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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