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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我没有特别的决心要说服年轻人,只是试图反击一下他的反驳,结束争议:“你不来点威士忌或是啤酒?”

  “我不喝!”年轻人说。语气中的厌恶露骨得让人不敢相信,为表示拒绝,他还特意伸出了一只胳膊,“阿鹰说过,喝酒的人受到攻击就无法还击了。他说喝酒的人和不喝酒的人打起来的话,即使是腕力、技术都相当,也一定是不喝酒的人赢!”

  我后退了一下,为自己倒了些啤酒,为妻子倒了些威士忌,她看上去已重又燃起久违了几个月的好奇心。我们在不饮酒者处于优势的地位上,像一对为进行拚死抵抗而团结起来的嗜酒者,一边紧紧攥着各自的饮料,一边应付着年轻人伸到我们面前的肉乎乎的粉红色手掌。那短小的手掌使我们很快看出年轻人离开农村的时间并不很久。

  “你们的阿鹰肯定是对的。我今天头一次见弟弟,知道他是那么正直的青年,这真让人高兴。”

  妻子这么一说,年轻人摆出一副绝对不可受醉酒女人嘲笑的架式,有力地挥着手臂,断然背过脸,又去看电视里无聊的体育节目了,还一边低声向少女打听双方的得分,在我们争论时,她的眼睛也一直没有离开过电视机。我和妻子不得不沉默下来,返回到各自的酒精饮料中去了。

  飞机继续晚点,让人觉得会没完没了地晚下去。时已夜半,弟弟的飞机也还是没有到。透过一直落着的百叶窗的缝隙看到的机场,仿佛是在覆盖着大都市的浑浊黑暗的岩石上挖出的暖青色和橙黄色的微明的空洞,黑夜降临到了空洞外围,可它却悬在了那里一动不动。我们疲惫不堪,关掉了房间里的照明灯。让弟弟的朋友们守到最后一个节目的电视虽已不再显示任何图象,但还在继续徒劳地闪现着光线细弱的条纹,所以它便成了我们屋里的光源。电视发出嗡嗡的蜜蜂振翅似的声音,我还怀疑那是不是我自己脑袋里的鸣叫声。

  妻子背朝跑道,摆出一副拒绝破门而入的来访者的架式,执著地一点点啜着威士忌。不可思议的是,妻子体内仿佛有个测量醉酒深度的仪器,凭着感觉,她醉到一定程度时就像鱼儿在各自不同的水层栖息和活动一样,绝不会再醉下去,也很难从中清醒过来。妻子曾自我剖析说她这种起着自动醉酒安全装置作用的感觉是从曾经酒精中毒的母亲那里继承下来的。

  处在稳定的醉酒层的妻子,一达到某个确定的界限,就决意睡下并马上睡熟。妻子不曾宿醉不醒,她只有靠再次寻找回到令人留恋的醉酒状态上去的契机来开始第二天的生活。我多次对妻子说:“你能用自己的意志调节、维持醉酒深度,起码在这一点上你不同于一般的酒精中毒者。大概过几周你这突发的酒瘾就过劲了。你硬把突发的酒瘾和你母亲扯在一起,还借口说是遗传,这可不好。”可是妻子却不买我的帐,还多次回敬我说:

  “喝多了的时候,我是能用自己的意志来调整,可就凭这点,我也是个酒精中毒者啊。我妈也是一样。醉到一定程度,我就不喝了,可这不是因为我要自己抵住诱惑不再醉下去,而是因为,醉到那种程度感觉很舒服,从那里游离出来会令我不安的。”

  迫于无数的怯懦和厌恶的驱赶,妻子潜进醉乡深处。可她很清楚,自己如同一只负了伤的潜入水中的鸭子,一浮出水面就立即会飞来零散的猎枪小子弹,即便在深醉之时,也不能从怯懦和厌恶中完全解脱出来。妻子一醉,两眼就会莫名其妙的充血,她对此很是介意,并把它归咎于我们不幸的孩子出生时的那次事故,烦恼极了。她曾对我说:

  “听说在朝鲜民间故事里,要是哪个女人眼睛红得李子似的,那她就是吃了人的女妖。”

  妻子醉后呼出的酒气弥漫在房间里。我喝的那点啤酒已经醒过劲来了,所以我的嗅觉可以在妻子每次呼吸时,都能像触到脉搏一样清晰地感觉得到。暖气太热了,我们只好打开双层窗户的一角来透透空气。迟到的喷气式飞机那尖厉的啸音,挤过那条狭窄的缝隙,旋风般吹了进来。我慌忙睁大那只因疲劳而变得迟钝的孤军奋战的独眼,搜寻应该到港了的飞机。可是我看到的却只有正要隐没到乳灰色黑夜深处去的两道平行光。如此惊动了我的声响原来是要起飞的喷气式引擎的声音。这倒是搞明白了,可我还是又上了一当。

  只是,喷气式飞机的起飞已不很频繁,整个机场给人一种半瘫痪的感觉。这被照射得一览无余、无处可逃、巍然不动的夜,这在暖青色与黄橙色的混沌中,色如鱼干安详静止的机群。我们在屋里继续耐心地等待迟到的飞机。弟弟的“亲兵们”另当别论,可对于我和妻子来说,弟弟此番归来本该是不具任何积极意义的,然而由于现在弟弟即将带回一个重要动机,它会触动我们全体欢迎人员的一些本质上的东西,我们才全都在屋里一味等下去。

  “啊!啊!”桃子大叫着,笔直地从床上站起了身。刚才她一直睡在床罩上面,身体团得像个胎儿。席地而卧的星男慢慢起身走近床边,妻子紧握着威士忌酒杯,黄鼠狼似地直扬起头,我则背朝着百叶窗茫然伫立。面对在梦中受到惊吓的桃子,我们俩无能为力,只有在电视机发出的微光中呆看着桃子那张因惊惧而扭曲成了倒三角形的脸,那脸上满是泪水,泛着凡士林般的青光。

  “飞机掉下来了。还起火了,起火了。”少女抽泣着。

  “飞机哪儿掉下来了,快别哭了!”年轻人愤愤然粗声喝道,仿佛在我们面前那抽泣的少女让他很难为情。

  “夏天了,夏天了。”桃子叹息似地说完,就颓然倒回到床上,重又团了身子,潜进一个别的什么梦境里去了。

  房间里的确是夏天的空气。我掌心开始出汗。这些孩子气的年轻人把弟弟当成他们的守护神,甚至在长夜的梦中都紧张地期盼着他的归来,何至于此啊。弟弟是那种能满足他们殷切渴望的人吗?我对弟弟这些年少的朋友们满怀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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