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大江健三郎 > 万延元年的足球队 | 上页 下页


  鼻孔变得惊人地敏感,贪婪地嗅着坑底贫乏的气味,如同嗅着什么极其丰饶的东西。想必它的机能已开发到了极限,因而它非但不能一一辨别收集到的无数种气味,而且,在我几乎失去知觉、将后脑(我感觉是直接将后脑的头盖骨)撞在坑壁上之后,它也只能吸入那各种气味和微量氧气。那荒芜凄苦的毒素仍滞留在我体内,却已全然没有向外渗出的迹象。热辣辣的“期待”的感觉还没有回转来,但恐惧却已消除。我对一切都觉得无所谓了,眼下,对具有肉体的自身也是如此。唯一让人颇感遗憾的是,任何东西的眼睛都不去看全然无谓的自身。那条狗?狗有什么眼睛。满不在乎的我,也没什么眼睛。自从下了梯子,我就又一直闭着眼睛。

  我静观起我那友人来,我参加了他的火葬仪式。这个夏末,我的友人用朱红色涂料涂了一头一脸,全身赤裸,肛门插上黄瓜,自缢身亡了。他的妻子参加一处持续到深夜的聚会,当她病兔一样疲弱地回到家里时,发现了她丈夫那怪异的尸体。友人为什么没和妻子同去参加聚会呢?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总是让妻子一个人去参加聚会,自己则留在书斋里搞他的翻译(他和我在合作翻译)。这已是司空见惯,没人会觉得奇怪。

  友人的妻子从尸体前两米处径直跑回到聚会上,她惊慌失措,毛发倒竖,乱抡双臂,欲喊无声,拖着双稚气的绿鞋子,在月冷人稀的夜半,踏着自己的身影一路狂奔,活像倒转的胶卷。向警察报了案以后,她便开始静静地啜泣,直到她娘家来人接她。警方调查结束后,是我和友人刚毅的祖母,为我那涂红了头脸、一丝不挂、大腿上沾满一生最后的精液、确已无可救药的友人料理了后事。死者的母亲几成痴呆,帮不上半点忙。只是在我们要洗掉死者的装扮时,才突然回过神来,予以反对。我和老妇们谢绝所有前来吊唁的客人,只有我们三个人为死者守了夜。他具有个性的众多细胞,正不断被隐蔽而迅速地破坏着。

  那些变得稀奇古怪、粘稠酸甜的蔷薇色细胞,被干涸的皮肤拦河坝一般截住了去路。头呈红色的友人的肉体躺倒在简易行军床上,傲慢地腐烂着。友人这一生仿佛是在奋力穿越一条狭窄的暗渠,就要从另一端钻出来的时候却突然死去。眼下,他的肉体比他这二十七年生涯中的任何时候都更具实在感,紧张且又危险。皮肤的河堤被迫决口。发酵的细胞群酿酒般酿造着肉体自身的死亡,真实而具体。活着的人们则必须将其饮下。友人的肉体和有股百合味的腐蚀菌一同刻下的时间,迷惑着我。友人的尸体在其存在的整个期间进行了仅只一次的飞行,在守望这种进行飞行的纯粹的时间圈时,我不得不承认另一种时间的脆弱,它柔和温暖得像幼儿的头顶,并且可以反复。

  我无法不嫉妒。我也将不久于人世,最终闭上双眼,可我的肉体在体验腐败之时,却不会有友人的眼睛去关注它、了解它了。

  “他从疗养院回来那会儿,我应该劝他再回去就好了。”

  “这话说哪儿去了。这孩子再也不能上那儿去了。”友人的祖母答道。“这孩子在疗养院表现不错,还挺受其他精神病患者尊敬的。所以也就不能再在那儿呆下去了。快把这茬儿忘了吧,你可不能这么怪罪自己。要是回去了,是能治好,可这孩子从那儿出来,过上了自由的生活,还真挺不错!要是在那儿自杀,怕是不能染红脸光着身子上吊什么的吧?敬重他的那些精神病人会拦着他的。”

  “你能这么坚强,我也就放心了。”

  “谁都有一死。大多数人在百年以后,都没有人会探讨他们的死法。能造一个自己最满意的死法去死,是再好不过了。”友人的母亲坐在床脚,不停地摩挲着死者的腿和脚。她像只受了惊吓的龟,脖子深缩进肩头,不理会我们的对话。她那扁平的小脸,酷似她惨死的儿子,表情如同融化的饴糖般松弛无力。我感到我以前从未见过如此写实地表现彻底绝望的面孔。

  “像个猿田彦。”友人的祖母说了这么一句不着边际的话。猿田彦,用词真滑稽。我似要被它唤起一些不很明确的意识。但是我脑髓的脂肪质已经因疲劳而变成了肉冻,尽管稍有震动,可这震动却不足以理清这团乱麻。我无益地摇摇头,猿田彦这个词像秤砣一样,带着封条坠入我记忆的深处去了。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