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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我按照这个指示进行,我已经看到水沼下边发光的东西,我想起那是一个小小的溪流。发烧仍在继续,涂红的皮肤起了一阵鸡皮疙疸之后又干燥起来,因为内部发烧而烧干了。往前走着,看见高处有长满青叶的细藤,把它扯下来,捋下它的叶子和果实,大口大口地嚼,嚼得口舌刺痒和麻木,只是为了吸点汁液而已。在走过来的一路上,我剥下岩石上的苔藓,为的是喝那淡黄色苔藓上的微不足道的露水。这样,直到我进入森林的第二天傍晚,我片刻不停地一直往前走。

  我无休止地往前走着的时候,不由得想起巨人化了的破坏人肉体多么巨大,从而想到他的肉体被分割而埋于各处,范围是如何广大。把破坏人散埋于各处的顺序,用激光光线把整个森林投影成地图一般,在我发烧的头脑里清清楚楚地展开。前进中如遇树木、藤蔓、石头交错挡路的山溪,就先找到前面比较平滑的山崖,虽然有时不得不退回来,但是仍然没法前进。我一直担心,这偶尔有之的后退,会不会招致寻找破坏人零散的肉体使其复原这项工作彻底失败。从无法前进的地点往回走时,有一次被石块绊了一下,朝旁边的斜坡跌了下去,可是因祸得福,我反而因此修正了前进路线的错误,而这种修正本来是我力所不及的。

  我虽然喊着痛,可是内心却无比兴奋,振作精神继续前进。我走过了森林中能够走过去的所有通路,把眼前所看到的一一记住,边走边记住那些树木,以及树木与蔓生植物交错生长的小溪,这一切走过之处,使我记住了太古以来的原生林的植物系统,以及它们自然而然不断地创造出来的某种类型的空间。只要把这些空间一个一个地走遍,即使在森林里生活一百年,我也不觉得自己被封闭在森林里。于是我进了五十天战争中自己制做的迷路,和那些走进去出不来的孩子们一样安然。还有,置身于这样的森林某一空间而环顾回周的感觉,会使人想起理科教材室里用玻璃穿起来的分子模型。如果假想把自己放在那种玻璃球的某一个里,就会看到森林永远的微暗之中所看到的每个明亮的空间,那情景就和互相连接的构造体中的玻璃球群体一样。

  除了嚼过藤蔓的叶子咽下一些苦汁,喝过苔藓上的露水之外,别的一概没吃没喝地走了一天,这一天依旧发烧,可是我头脑里只有一个想法:走下去!走下去!一直走下去!从散在各处的破坏人的肉和骨头上走过去!不仅这么想,而且边走边念念有词地说出来。因为哪怕少走一点点,复原之后的破坏人的肉体就有可能缺个小拇指,或者下巴颏正中有个洞,也许声带不完整,说话不出声,只是嗖嗖地冒风……我仿佛听到这种不安的声音。凡是目力所及,受那玻璃球连锁结构影响,从一个明亮的空间走向另一个空间,有条不紊地前进。如果那玻璃球结构逐渐向高度延伸,也许凭它的自然之势会升天。

  其间我发现,周围满满的玻璃球结构在明亮的空间里共有两类,一类是在我徒步去的路线的据点,一类是决不能进入那里的空间。我不能进去的空间有带窟窿的树干,以及多年饱经风雨的葛藤等等的障壁。妹妹,过早到来的森林里的傍晚时分,隔着那种植物障壁的玻璃球式的空间,显现出一种幻影。我快走几步赶上前去,侧目而视地一走而过。

  原来那最初的幻影是五十天战争中被杀的“带狗的人”拴在自行车上的那条狗。我记得前不久因为征集军用毛皮而被杀的那条红毛狗,像人一样哭丧着脸,从脖子到肩头挂着多层布缝的带子拉着只有前轮的自行车。这车从树木之间和玻璃球空间可以看到。因为自行车不仅没有后轮,连车把和鞍座也丢了,所以能拖着它从原生林里跑过去,而且碰不上树木和岩石犄角。对,我仿佛因为发烧而作梦一般,以飞跃般的判断力看到这一切的,所以不停地一直走下去。正是因为这个关系,所以我才想到,那边挺亮,只要拨开挡着去路的藤蔓我就能抓住“带狗的人”的那条狗,给它解下带子,让它自由地玩耍一番。但是我还必须朝着明亮处前进,不然,就无法从埋在森林的破坏人身上走过去。

  我放弃抓住那条狗的想法继续朝前走去,我看到那个屁股长着一只眼睛的大汉用他那只眼睛,从藤蔓那边的空间盯着我。我这发烧的头似乎不是脖子和肩膀头支撑着,而是悬浮在半空中,可是我这脑袋立刻决定:不管那只眼睛怎么盯着我,自己决不看它!妹妹,我可不是怕它,而是不愿意看那些丑陋的东西。那丑陋的眼睛望着这边,和破坏人被解体埋在此处,大概有直接关系。“屁股长眼睛”这个人企图暗杀破坏人,眼看就要成功的时候被毒杀了,他的死尸被抛进森林。后来我们当地的人们杀了破坏人,把他的尸体分解后吃了。

  并不是“屁股长眼睛”把破坏人解体的,实际上是这个丑恶的汉子干了准备工作,现在我满身涂红光着身子,嚼藤蔓枝叶,喝苔藓上的露水,无休止地步行下去的行为是梦中得到启示的,目的和“屁股长眼睛”的汉子相反。我无视这家伙继续走下去。谋杀破坏人的家伙如果占据玻璃球那样明亮的空间之一,用它的屁股眼睛盯着我,那么,其他许多玻璃球空间里,一定也有对这家伙满怀憎恶的正直的人们,他们也会用他们的眼睛监视着它。现在为破坏人而不计一切付出心力的自己,对于这家伙不能丝毫显出胆怯。妹妹,这样想我就自然而然地有了勇气。

  我这么一想,立刻就看到我的斜前方、两旁,甚至后面,坚决保护破坏人的传承中的人们一个人占据一个或者几个人占据一个玻璃球。于是,我在漫长的薄暮的森林里不停地走动中,一个接一个地看到父亲=神官给我上斯巴达教育课中讲到的传承中人们的幻影。而且,妹妹,我每当想起自己满身涂红光着身子在森林里走个不停时的经历,就不能不承认,自己对于那时还没发生的事件的许多人物,隔着树木藤蔓等等微明的空间看得清清楚楚。现在我看到的是用美国驻军发给的电池烧身自杀的孩子以及他的母亲。这位母亲在杉十郎头颅塚参加过枪战,子弹打光而被复员兵们强奸,最后被打死,深深感到与自己颇有关联的罪障感。她似乎是越想越觉得没出路地低着头,她的旁边是她儿子“电气技师”操作一个箱型大电池,紫色火花照出树干……

  我毫不松懈地继续走下去,也同时看到各种幻影,也尽力使破坏人肉体复原。然而这时候因为发烧而感到口渴,但是一点也不觉得饿。夜里我关在森林里,玻璃球空间的世界也已经关闭,虽然我还想接着干活,但夜间漆黑,只好躺在巨大的朴树之下睡觉。把那些足以使人觉得干了一百年的朴树大叶子三下五除二拢成一座小山,在上面睡觉极好。我钻进去把头也蒙在里头,像个甲虫的蛹一样团着身子。一只手暖着受伤的脚趾,一只手暖着生殖器,这样以便自己很快地睡着。头一天夜里,还因为深入森林而一直感到恐怖,现在有些习惯了,既然打算在森林里把对于自己纯属一番考验性的工作干下去,那就没有什么可恐怖的了,只有睡觉等明天一大早再继续走。

  走着的时候鼻孔闻的是湿度很大的森林里的气味,现在闻的是朴树叶子的味道,以及那叶子培养出来的菌味,这种气味使皮肤的温度大大提高,使我仿佛沉溺在气味之中,我放了个屁,把这种气味搅浑了。这时我从暮色包围的巨树之间对黑夜中的玻璃球式的空间之中的两位天体力学专家调侃似地说:“在我的肠子里东游西逛的屁,终于夺门而出,这回是该我在屁味里蜷着身子,可是屁却像制造了一个“麦比乌斯环”①一样。我哈哈大笑,以致我身体周围的朴树叶子受到震动。因为发烧的关系我躺在黑暗之中,就和巨人的力量化为一体,我在枯叶中大笑,引起连锁式震动,我感到这震动终于使广大的整个森林也开始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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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AugustFerdinandMoBbius,德国天文学家、数学家(1790—1868)。他将重心座标引进几何学,从而对射影几何学作出贡献而闻名于世。他创始的“麦比乌斯环”对于位相几何学十分重要——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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