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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这时我已经上到高处,再也不用担心碰上谁了,可是,妹妹,这回却真的像个孩子一样感到害怕了。恐怖抓住了我这暮秋时节的满月之夜钻进森林而且光着身子的人。我怕的是森林深处的鬼一下子把我吞掉。我想,这等于是光着身子涂成红色,自己把自己这既美丽又好吃的东西送上门去一个样。这番经历之后过了二十年,妹妹,当我坐在印度新德里的菜馆中庭,看那涂成红色的烤鸡咚地一声放在案板上时,我就仿佛听到那天夜里令人恐怖的山谷回声,不由得长长地嘘口气……更深层的恐怖是森林里有鬼等着吃我这满身涂红的光着身子的人,觉得这鬼可能就是破坏人,虽然我对他怀着热烈的希望,妹妹,绝望的孩子内心是相当复杂的呀!

  实际上那天半夜我是怀着对峡谷人际关系的绝望走进森林的。我走出风雨廊的时候什么都不带就好了,那时我只带了一个火柴盒,怕被别人看见似地攥在手心里。涂着红色的裸体,暗喻自己愤怒、绝望已极,放火烧着的房屋火光冲破暗夜而火星飞溅。从我想到放火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不能实行,但是我从峡谷最低处的家带出来的火柴,是为了放火烧掉峡谷最高处的神社社务所……是不是想过给小学校长的家也放一把火?这却没有想过。我因为绝望而逃进森林的主要原因是宪兵队逮捕了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我想起他们竟然被捕,仔细思考,终于下定决心逃进森林。他们遭到的灾难,从表面上看,确实是校长耍阴谋诡计的结果。

  但是父亲=神官背叛了阿波老爹、培利老爹,我怀着极大的耻辱感得知,如果不是他搞阴谋诡计,推波助澜,校长什么事也办不到。孪生的天体力学专家们只要见到那位小学校长,就明显地表现出他们良好的教养中对别人从来没有过的轻蔑态度。万万没料到,把他们出卖给宪兵队的竟然是父亲=神官。据说他们对于这位神官只能表示痛心和吃惊。他们最后终于被宪兵队从峡谷带走的时候,我尽管被耻辱感和悲愤震撼得发抖,还是前往送别,同时我真希望阿波老爹也好,培利老爹也罢,他们对宪兵队大喊:“神官才是反国家的人,逮捕他!”

  宪兵队揭露国家内部之敌时总是把它搞成仪式,弄得有声有色热热闹闹。峡谷和“在”的人似乎全都出来了,让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走过人们围起来道路,一直走到号称“瓶颈”的峡谷出口。我觉得他们被逮捕既然是父亲=神官的责任,我自然非常负疚,颤抖着跟了去。孩子们突破大人们厚厚的行列,一直跟到“瓶颈”那里待命的停车之处,对于那么熟悉的阿波老爹、培利老爹大声斥骂。这种事我是绝对作不到的,所以一个人先跑到出口那里等着。“瓶颈”的路旁及其附近,仍有五十天战争破坏的痕迹。当年爆破的那大岩石块滚在斜坡上,周围长起来的细叶冬青很茂盛,仿佛是路旁的一个大坟。我就站在这里等候。我恐惧地预感到他们的命运。

  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各被两名宪兵带来,他们被催促着走在泥泞的路上,尽管他们是被押解的人,但是并不使人感到他们是被剥夺了自由的人。当他们看到我的时候,无不对我点头致意。我站在周围长满冬青的大岩石块下,他们的点头致意就像一个信号,引发了我全身震颤。平常使人感到像美好的立方体的木头,此刻我觉得比原来的尺寸大了一倍半,眼镜没有了,眼泡好像有些肿胀,我担心他们看不见外界。就在他们被带往宪兵队总部而被赶着登车之前,二位学者十分难过地对我说:“这是没办法的,你得原谅你爹只能这么办,千万别难过!”这时我衷心祈祷龟井铭助,希望群众一瞬之间变成暴徒,把天体力学专家们夺回来!宪兵就像真害怕群众把两位专家夺走,他们的轿车和军用卡车就一溜烟地开走了。孩子们大喊:间谍,卖国贼!似乎陶醉在那股呛人的汽油烟里……

  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对于怀着满腔悲愤和耻辱感站在冬青树之下的我,果然像他们所表示的那么宽容吗?真像他们表情所示,原谅父亲=神官不得已的背叛吗?这两位孪生的天体力学专家既然再没有回到峡谷来,既然连他们的生死直到战后很久也不明结果如何,我就只能相信我所希望的他们那种表白了。但是就像我的灵魂集中了力量记下来的一般,永远不忘尽管他们在宪兵挟持之下,我看他们一个人说话另一个人只是嘴唇活动的那几句话:“这是没办法的,你得原谅你爹只能这么办,千万别难过……”

  正因为阿波老爹、培利老爹非常难过地对我说了那些话,所以我对于父亲=神官所谓不得已才那么干的事才绝对不予以宽容。我一连几天受着痛苦的煎熬之后,便光着身子涂满红色奔向“死人之路”对面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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