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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她派交易人越过藩境的山脉,从一向运盐的那条通道前往长崎,买进南蛮的秘药。而且在峡谷和“在”的人们都在光着上身只穿兜裆布或围裙过着那种日子的时候,阿丑女却躲在她的大宅单间房里,穿上从长崎买来的进口服装,还要戴上各种首饰,被领导提拔重用的那些青年们围着她叹赏。妹妹,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穿得更好更漂亮的话,效果适得其反,人们就说:好啊,像阿丑女一样!

  揭发这阿丑女时有一段故事,我之所以感到意味深长,是因为创建以来,除了一条运盐的道路之外,我们这地方是和外部世界隔绝的,有许多神话和历史的我们当地,在“复古运动”期间由于有了穿山而过的通道,打开了和旧藩镇势力范围之外进行交易的道路。因此,从幕府末年到明治初年,这盆地出产的木蜡终于能够输往欧美,积蓄了财富,所以就盖起了规模庞大的木蜡仓库,使人感到这是创建了发展的基础。这样的交易通道,足以使我们牢牢地保住我们当地的独立。如果说它是阿丑女最早打开这条道路的,那么,难道她不正是着眼于村庄=国家=小宇宙的未来,眼光远大的经纶家吗?

  表明“复古运动”达到最高潮的瞬间,随后就急遽衰落而开始进入反动时期的定时一齐放火,是阿丑女及其领导们滥用权力的犯罪,传承中决没有把它正当化。但是,妹妹,我作为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写作者,不禁产生了愿意拥护阿丑女的想法。随着“复古运动”的形势发展,通过集体劳动而否定个人的保守,作为恢复古代生活而不停地推动其前进。在这种形势之下,为了否定彻头彻尾的个人主义偏向,以祝祭的形式表现它,要把峡谷和“在”的所有房屋烧光。

  为了那巨大的火焰不要引起森林外部的远望者觉得奇怪而怀疑什么,必须在白天晴朗的天空之下放火,准备和实行全是在阿丑女的直接指挥之下有条不紊地实施的。在烈炎滚滚之间东跑西颠干活的人全都光着上身,下身穿着兜裆布或短围裙,这作业既勇敢也危险,而且紧张,谁都全力以赴,而且仿佛被节日气氛所鼓舞的集体劳动景观,我以为那才是完全像地狱图一般,重现了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古代风貌。

  我认为这场大火,比阿丑女夜间在田地里同青年们杂交作为对大地的祝祭更重要,她使大雨把释放恶臭的沼泽地变成肥沃的土地,从百年来的疲敝中苏醒过来一样。我以为阿丑女一定使用了咒术。此次同时放火的是与非是个分歧点,不久阿丑女被剥夺了一切权力,受到弹劾,最后被塞进一个“洞穴”里,这时她只得像鳗鱼一样把她巨人化的身体向后仰着往里蹭,幽禁期间日渐消瘦、矮小,最后像个童女一般大,挡着“洞穴”的栅栏尽管毫无用处,然而她也不逃跑,在这里她度过了几十年岁月。

  想一想阿丑女漫长的晚年,她自己这样在“洞穴”里活了下来这一事实,我以为她可能感悟到,从咒术的作用来说,对于“复古运动”之后的村庄=国家=小宇宙还是必要的。像破坏人那样真正的巨人,把这个惟有恶名才广为人知的阿丑女在自己暂离人世之前选为最后的伴侣,它的意义何在,妹妹,我是通过这些想象才理解的。

  6

  在“复古运动”集体劳动的每天每日,创建者们巨人化的肉体渐渐萎缩,不仅如此,身体薄了而且透明,从身体的这一面差不多能看到那一面,轮廓模糊,终于在空中消失了。这些人消失之后,剩下来活着的人们,从我们的土地创建之后算起,又活了一百多年,终于到了最近才感到,构成峡谷和“在”的生活中心的老人们不过是自己可看到的幻影而已。像这样被彻底忘却的这些可怜的老人们,妹妹,正如我在前面略微提过的一样,在他们漫长生涯的最晚年,谁都有没完没了的梦,而且不论是哪一个创建者的梦,都是从受到冷遇的最晚年直到被消灭,悲惨接连不断,比悲惨还要悲惨的梦。

  创建者们的梦内容各种各样,但性质是一样的,而且是反来复去地作同一个梦。特别是寡言少语的他们这些人为什么把梦的内容说出来?因为,开头是老人们为了把那梦封存在清清楚楚的梦的框子里,也就是说,为了防止梦介入现实生活,他们相互之间坦诚相告:我作了这样的梦。之所以说创建者们的梦性质相同而内容各种各样,是因为他们都把自己整个一生当作梦的缘故。他们梦中出现的每种生涯,并不是和他们实际经验过的完全一致。他们在破坏人率领之下,从沿着河道溯行而上开始,炸掉大石块和黑硬土块,在靠大雨冲洗掉恶臭根源的盆地上,建设村庄国家小宇宙。他们的梦不是围绕着这些,以及此后经过了百年之久的现实生涯,而是与此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生涯。

  梦中生涯的他们,满足于藩镇下级武士的生活,既不会因为立志改革因而遭到流放,也不可能越出藩镇府城的生活圈,既遭遇不到任何考验,也不想进行某种新的尝试。只图个安安稳稳然而却是毫无意义,衷心所求,就是作一个按这种生活态度生活下去的人,梦中所见也就是自己的这种生涯。在“复古运动”的集体劳动中,这些年逾百岁的老人们,即使很短的午休时间,也要找个背荫处睡上一觉,睡着之后就把劳动中断断续续思念过的另一种生涯化为梦境。开始劳动的时间一到,毫不客气地被领导摇醒,这些老人们就像没睡足的孩子发脾气一般,对一起干活的老人交流梦中所见。有的甚至说:和破坏人一起溯流而上来到这里,并不是我们的希望!

  这时候,老人们中有一位沉默无语,他似乎对于自己内心正在进行的某一不确定的东西抓住不放一般沉思。因为长年不断地激烈活动,超过百岁的脑子突然老化而出现雪崩一般的现象,老人们对于自己现实生活中经验的一切只有模糊的记忆,与此相反,梦中所见的另一种过去的经验越发符合现实,细节清晰地再现出来。于是所有的老人在他的梦中再现的·假·的生涯,才是实际真实的自己经验过的,至于记忆中趋于淡漠的现实中经验的生涯,却开始怀疑是不是没有根据的妄想。

  其中,破坏人的存在才是幻觉之中和现实相距最远的幻觉。这种怀疑持续不断地进展,当现实生涯和梦中生涯的平衡发生逆转时,老人们不仅精神和情绪,连整个身体也移向梦的生涯。总而言之,从我们当地来说,我以为他们是消失在空中的。而且,正如我前面提到那样,和老人们一起劳动过的青年们,对于无声无息消失了的人们,就像以往他看到的只是淡淡的影子或者别的什么而忘了个一干二净。

  妹妹,虽然我早就决心当一个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写作者,但是迟迟未能动手的原因之一就是,每当想到被只是在梦中才有的另一个过去蛀蚀,看不见现实中经验过的生涯,自己正处于被消灭之中的老人们,我就为他们的不幸而担心,为他们的凄凉而觉得可怕,于是觉得自己也似乎身处这种状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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