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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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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以前,疼痛还不是连续不断的,但是他这一敲却是疼痛的大爆炸,原来他用小铁槌给了神经中枢一击。我“哇”地叫喊了一声,那喊声一定刺耳,以致牙科大夫往旁边一跳,但他立刻恢复平静,继续给我治疗,不过这一来我的视觉和听觉全都失调,不仅听不清牙科大夫说什么,现在连他那大黄鼠狼似的面孔我也模糊不清了。我从治疗台上站起来之后立刻就躺在旁边的长条便椅上了,虽然还没有晕厥,但是我的意识和外部世界等于上下牙之间夹了一张蓝纸一样。那位留着胡髭的男人一直照顾着我,这回他架着我,我仿佛作着连续不断的痛苦之梦,脚上驾着痛苦的云,走出候诊室乘电梯下去了。 因此,日常生活中难以接受的事,仿佛让我完全失掉了自立之心一般,一概接受了。也就是说,我接受了一位不认不识的外国人给与的照顾,不仅治疗费,连从一楼取药处拿药的药费也是他给付的。在这种全面的屈服形势之下,由他带领我也涉足于连锁店“桑坡隆”里边的酒吧。实际上我已精疲力尽,元气大伤,就在看着鼻子前边那倒三角形玻璃杯里的东西不断地变成水珠,在它的侵蚀之下,把结晶的东西变成不透明的,注视着酒杯边上的盐粒的过程中,总算走上了通往现实之路。 随后我就知道我眼前的酒杯里斟的是一种马尔伽里达的酒,白色稍微有些浑,略显透明,就在这圆的小小的酒水对面,一副诙谐神态的面孔一直望着我,我自然也就给以回报似地望着他。我慢慢认出来他就是那个留胡髭的男人。当初他给我留下的印象是胡髭很多,很能代表男人气概,现在大不相同,胡髭不见了,隆起的额头下面是一双带有几分幽怨的大眼睛,就在我注视着他的时候,我想起我们一起进诊疗室之前那混血女护士向候诊室喊他的名字。由此我恢复了记忆:卡尔罗斯·拉玛先生。 哥伦比亚出生的画家、美术史家,现在亡命于墨西哥的男子汉卡尔罗斯·拉玛,是和我在同一个大学供职的同事,有一面之识,虽然那只是在研究会之后的宴会,彼此只是握了握手,没有单独在一起交谈过,但也是一次难得的机会中相识的。尽管如此,卡尔罗斯·拉玛的胡髭没有了却觉得别扭。等我再仔细看一看,发现拉玛的面颊竟然像德国种虎头狗的两腮一样肥大起来了,因此,胡髭往上翘起。他发觉我认出了他,卡尔罗斯的眼睛更放出诙谐的光辉,流露出挑战式的表情,似乎一再克服那胡髭的障碍,活动着他厚重的嘴唇说了下面的一句英语: “Local,but not local color……”本来,卡尔罗斯·拉玛不仅他自己的英语能力马马虎虎,而且他还瞧不起英语,他那马马虎虎的英语是否表达了他的意思,看不出他给以认真思考的样子。只是一只手掌在他不堪重负的大鼻子前连连摆动,另一只手抓住我的手腕,意思是让我拿起斟着玛尔伽里达酒杯。我接受了他的劝酒,一口喝下半杯。牙根疼痛依然未减,不过那股莱姆树味和盐味似乎给了仍在牙疼的我以勇气。我理解卡尔罗斯使用并非他那母国语的语言了。虽然他用了 Local这个形容词,但是此刻不是Local color的意思。总之,可能是Local anaesthteic局部麻醉这个意思。他看我喝了一小口酒,便把他杯里的酒一口喝干,用那通红的舌头把唇边的盐粒舔光。精力充沛的老人维塔立刻拿来第二杯玛尔伽里达酒,卡尔罗斯照旧麻利地一口喝干,我也知道因为酒劲牙根开始疼起来,可是只好拉架势把头一杯剩下的那部分和第二杯都一饮而尽。紧接着便是第三第四杯玛里伽尔达。卡尔罗斯似乎是这个酒吧的常客,按他平素喝的量,店主好像已经为他预备好一大水壶的玛尔伽里达。 因为酒的麻醉作用,再加上就着酒服下镇痛剂也见了效,已经折磨我足有一百个钟头的牙痛,虽然不过是暂时的然而已经感到止住了。因为疼痛减退,我就把调整下巴颏活动的自在钩摘了下来,这时,下巴颏往上扬起时牙和牙根有自觉症状,略有疼痛感,但是疼痛过后牙和牙根的实在感消失了。于是我意识到自己有对卡尔罗斯谈些什么的强烈冲动。卡尔罗斯大概也是因为玛尔伽里达和镇痛剂的作用,和酒劲发作之后常常出现的弛缓正好相反,表现出十分旺盛的精力摇晃着大脑袋和肥壮的上身等着我开口说话。但是,我虽然有强烈的表现欲望,我此时此刻却只是可怜巴巴地说了一句西班牙语: “I Gracias,Garlos!” 我这句话成了卡尔罗斯谈话的引线,仿佛立刻解除了一直保持的自我控制,兴高采烈地讲起来。卡尔罗斯不是用西班牙语讲的。不过他那英语,妹妹,和方才那漫不经心的说法完全相反,而是充满活力的。他用英语一说,使人感到这位画家而且又是美术史家的话足够地表现了他内心的沸腾精神,给人以被他的话硬是拉了过去的力量。从历史上说,西班牙语蹂躏了他的母国语,使该国人的血和西班牙人的血混合,现在他如果回到哥伦比亚,很难说不被杀害,所以才定居于墨西哥,在这种情况之下,迫使他不得不靠支撑这一构造的北美人的语言来讲话。 我只是从这种意义上大致把承受着内外双重扭力牵掣的卡尔罗斯的语言表现传达给你而已,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可是,妹妹,你大概会怀疑,连这类事情对于记述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为什么也是必要的?我望着你的彩色幻灯片,同时把浮上心头的一切全都写下来,因为我发现了写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方法。 卡尔罗斯·拉玛特别谈了他和我相识的原因,那是我在我们研究所的公开讲座上作了题为“日本人眼中的墨西哥人民版画家波萨达”的讲演,他对于我的讲演颇有共鸣,话就从这里开始谈起。 我当时的讲演谈了波萨达一向闻名的骸骨的主题,除此之外我还谈了波萨达描写的灾难的主题。比如:畸形儿的诞生,洪水、大火、传染病等等天灾。事故、幽灵、超自然现象、犯罪、自杀。其中特别是表现畸形儿诞生的许许多多版画,例如只是外形才像的双胞胎,没有手臂却多出两条腿的孩子,产妇生了三个婴儿同时又生了四头牲畜等等。卡尔罗斯说: “你把那些诞生畸形,看作波萨达以及他代表的世纪末墨西哥人民的表现行为核心,是正确的,我是根据自己的经验这么想的。”卡尔罗斯已经过了二十岁或者还不到二十岁的时候,他获得洛克菲勒财团给的去欧洲留学的路费,带着一册波希的画集就上了船。他把自己的根据地置于德国,过着外国人尽可能最低的经济生活,学习绘画。他以波希为媒介发现了文艺复兴的表现之中,就常常遇到畸形的诞生,使他内心深处大受震撼。 青年卡尔罗斯画的假双胞胎的两个头、四只手臂、四条腿、但只有一个肚子,使人产生能够用手指挨着个摸到的感觉,而且,把生下这种畸形儿的母亲、父亲,以及他们的家庭乃至整个村落,每个人心里就像堵上一团漆黑一般的悲惨震动,就像理所当然似地降临到自己身上一般。这就是说,他对于宗教战争下所谓文艺复兴的乱世,对于个体生存的人民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他是逐一加以咀嚼的。总而言之,他在德国一面上大学,一面去各地旅行,同时,认真地思考了人们对于他读过的格里美豪森①的《痴儿历险记》,是如何思考、如何感觉、如何想象而生活下去的。 -------- ①HansJakobchristoffelvonGrimmelshausen,法国作家(1622?—1676),代表作自传体的《痴儿历险记》为德国教养小说的名作——译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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